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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渊明集卷之三诗五言《拟挽歌辞三首》
引导语:《拟挽歌辞三首》是晋末宋初诗人陶渊明晚年的组诗作品。诗人假设自己死后的情况,表达了自己对生死的看法,又安慰亲友不必过于悲伤。
[说明]
第一首诗是说死后收殓的情况,描述儿女朋友痛哭。诗人豁达地说死后便没有荣誉与羞辱,只觉得酒还未喝够便死了,有些遗憾。第二首诗是写出殡前的祭祀。诗人描述亲人的哀伤,自己虽感到不能饮酒的遗憾,但已为离开家园而有些黯然。第三首诗是写下葬的情形。诗人对下葬后的幽冥世界不猜测,也认为贤达也不能逃避死亡,与当时追求神仙得道的风气迥异。全诗艺术构思极有新意,以形象化的语言设想自己离开人世之后发生的主客观情状,表现了诗人对生死极其坦然的态度,显示了他极其明彻达观的思想。
挽歌,哀悼死者的歌。陶渊明卒于宋文、元嘉四年(427)十一月,享年六十三岁。《挽歌诗》和《自祭文》是作者生前最后的作品。这组自挽的《挽歌诗》便作于逝世前的两个月,即九月。
“挽歌诗”,逯本作“拟挽歌辞”,今据萧统《文选》所引第三首及陶本改。
其一(1)
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2)。
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3)。
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4)。
娇儿索父啼,良友抚我哭(5)。
得失不复知,是非安能觉?
干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
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
[注释]
(1)这首诗写刚死人敛的'情景,表现出旷达的人生态度。
(2)非命促:并非生命短促。意谓牛死属于自然规律,故生命并无长短之分。
(3)昨暮:昨晚。同为人:指还活在世上。今旦:今晨。在鬼录:列入鬼的名册,指死去。
(4)魂气:指人的精神意识。《左传。昭公七年》疏:“附形之灵为魄,附气之神为魂。”散何之:散归何处。枯形:枯槁的尸体。奇空木:安放于棺木之中。
(5)索:寻找。
[译文]
人命有生必有死,早终不算生命短。
昨晚生存在世上,今晨命丧赴黄泉。
游魂飘散在何处?
枯稿尸身存木棺。
娇儿找父伤心啼,好友痛哭灵枢前。
死去不知得与失,哪还会有是非感?
千秋万岁身后事。
荣辱怎能记心间。
只恨今生在世时,饮酒不足大遗憾。
其二(1)
在昔无酒食,今但湛空觞(2)。
春醒生浮蚁,何时更能尝(3)!
肴案盈我前,亲旧哭我傍(4)。
欲语口无音,欲视眼无光。
昔在高堂寝,今宿荒草乡(5)。
一朝出门去,归来良未央(6)。
[注释]
(1)这首诗写亲友祭奠和出殡的情景。诗中以生前无酒饮同死后有酒不能饮相对比,旷达幽默之中,深含无限的酸楚。
(2)湛(zhàn占)空觞:是说往日的空酒杯中,如今盛满了澄清的奠酒。
(3)春醪(lǎo劳):春酒。浮蚁:酒面上的泡沫。《文选。张衡<南都赋>》:“醪敷径寸,浮蚁若萍。”刘良注:“酒膏径寸,布于酒上,亦有浮蚁如水萍也。”
(4)肴(yáo摇)案:指摆在供桌上的盛满肉食的木盘。肴:荤菜。案:古代进食用的一种短脚木盘。盈:指摆满。
(5)荒草乡:指荒草丛生的坟地。按:逯本据(乐府诗集)于此句后校增“荒草无人眠,极视正茫茫”二句,为诸本所无。然此二句与第三首“四面无人居”、“荒草何茫茫”等句重复,故当删去。
(6)出门去:指出殡。良未央:未有尽头,遥遥无期。良:确,诚。
[译文]
生前贫困无酒饮,今日奠酒盛满觞。
春酒清香浮泡沫,何时能再得品尝!
佳肴列案满面前,亲友痛哭在我旁。
想要发言口无声,想要睁眼目无光。
往日安寝在高堂,如今长眠荒草乡。
一朝归葬出门去,想再归来没指望。
其三(1)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2)。
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3)。
四面无人居,高坟正嶕峣(4)。
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5)。
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6)。
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7)。
向来相送入,各已归其家(8)。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9)。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10)。
[注释]
(1)这首诗写送葬时的悲哀之情和萧条之景,十分感人。结语以“托体同山阿”的达观态度,体现了诗人一惯持有的委运任化的人生观。
(2)何:何其,多么。茫茫:无边无际的样子。萧萧:风吹树木声。(3)严霜:寒霜,浓霜。送我出远郊:指出殡送葬。
(4)无人居:指荒无人烟。嶕峣(jiāo yáo交摇):高耸的样子。
(5)马:指拉灵枢丧车的马。
(6)幽室:指墓穴。朝(zhāo招):早晨,天亮。
(7)贤达:古时指有道德学问的人。无奈何:无可奈何,没有办法。指皆不免此运。
(8)向:先时,刚才。已归:逯本作“自还”,今从《文选》改。
(9)已歌:已经在欢快地歌了。是说人们早已忘了死者,不再有悲哀。
(10)何所道: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托体:寄身。山阿(ē啊):山陵。
[译文]
茫茫荒野草枯黄,萧瑟秋风抖白杨。
已是寒霜九月中。
亲人送我远郊葬。
四周寂寞无人烟,坟墓高高甚凄凉。
马为仰天长悲鸣,风为萧瑟作哀响。
墓穴已闭成幽暗,永远不能见曙光。
贤达同样此下场。
刚才送葬那些人,各自还家入其房。
亲戚或许还悲哀,他人早忘已欢唱。
死去还有何话讲。
寄托此身在山冈。
赏析
陶诗一大特点,便是他怎么想就怎么说,基本上是直陈其事的“赋”笔,运用比兴手法的地方是不多的。故造语虽浅而涵义实深,虽出之平淡而实有至理,看似不讲求写作技巧而更得自然之趣。这就是苏轼所说的“似枯而实腴”。而这三首挽歌诗又极有新意。魏晋人侈尚清谈,多言生死。但贤如王羲之,尚不免有“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之叹;而真正能勘破生死关者,在当时恐怕只有陶渊明一人而已。如他在《形影神·神释》诗的结尾处说:“纵浪大化中,不忧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意思说人生居天地之间如纵身大浪,沉浮无主,而自己却应以“不忧亦不惧”处之。这已是非常难得了。而对于生与死,他竟持一种极坦率的态度,认为“到了该死的时候就任其死去好了,何必再多所顾虑!”这同陶渊明在早些时候所写的《归去来辞》结尾处所说的“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实际是一个意思。
这种勘破生死关的达观思想,虽说难得,但在一个人身体健康、并能用理智来思辨问题时这样说,还是比较容易的。等到大病临身,自知必不久于人世,仍能明智地认识到这一点,并以半开玩笑的方式(如说“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写成自挽诗,这就远非一般人所能企及了。
第一首开宗明义,说明人有生必有死,即使死得早也不算短命。这是贯穿此三诗的主旨,也是作者对生死观的中心思想。然后接下去具体写从生到死,只要一停止呼吸,便已名登鬼录。从诗的具体描写看,作者是懂得人死气绝就再无知觉的道理的,是知道没有什么所谓灵魂之类的,所以他说:“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只剩下一具尸体纳入空棺而已。以下“娇儿”、“良友”二句,乃是根据生前的生活经验,设想自己死后孩子和好友仍有割不断的感情。“得失”四句乃是作者大彻大悟之言,只要人一断气,一切了无所知,身后荣辱,当然也大可不必计较了。最后二句虽近诙谐,却见出渊明本性。他平生俯仰无愧怍,毕生遗憾只在于家里太穷,嗜酒不能常得。此是纪实,未必用典。不过陶既以酒与身后得失荣辱相提并论,似仍有所本。盖西晋时张翰有云:“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见《晋书·文苑》本传)与此诗命意正复相近似。
此三诗前后衔接,用的是不明显的顶针续麻手法。第一首以“饮酒不得足”为结语,第二首即从“在昔无酒饮”写起。而诗意却由入殓写到受奠,过渡得极自然,毫无针线痕迹。“湛”训没,训深,训厚,训多(有的注本训澄,训清,似未确),这里的“湛空觞”指觞中盛满了酒。“今但湛空觞”者,意思说生前酒觞常空,现在灵前虽然觞中盛满了酒,却只能任其摆在那里了。“春醪”,指春天新酿熟的酒。一般新酒,大抵于秋收后开始酝酿,第二年春天便可饮用。“浮蚁”,酒的表面泛起一层泡沫,如蚁浮于上,语出张衡《南都赋》。这里说春酒虽好,已是来年的事,自己再也尝不到了。“肴案”四句,正面写死者受奠。“昔在”四句,预言葬后情状,但这时还未到殡葬之期。因“一朝出门去”是指不久的将来,言一旦棺柩出门就再也回不来了,可见这第二首还没有写到出殡送葬。末句是说这次出门之后,再想回家,只怕要等到无穷无尽之日了。一本作“归来夜未央”,意指自己想再回家,而地下长夜无穷,永无见天日的机会了。亦通。
从三诗的艺术成就看,第三首写得最好,故萧统《文选》只选了第三首。此首通篇写送殡下葬过程,而突出写了送葬者。“荒草”二句既承前篇,又写出基地背景,为下文烘托出凄惨气氛。“严霜”句点明季节,“送我”句直写送葬情状。“四面”二句写墓地实况,说明自己也只能与鬼为邻了。然后一句写“马”,一句写“风”,把送葬沿途景物都描绘出来,虽仅点到而止,却历历如画。然后以“幽室”二句作一小结,说明圹坑一闭,人鬼殊途,正与第二首末句相呼应。但以上只是写殡葬时种种现象,作者还没有把真正的生死观表现得透彻充分,于是把“千年”句重复了一次,接着正面点出“贤达无奈何”这一层意思。盖不论贤士达人,对有生必有死的自然规律总是无能为力的。这并非消极,而实是因勘得破看得透而总结出来的。而一篇最精彩处,全在最后六句。“向来”犹言“刚才”。刚才来送殡的`人,一俟棺入穴中,幽室永闭,便自然而然地纷纷散去,各自回家。这与上文写死者从此永不能回家又遥相对照。“亲戚”二句,是识透人生真谛之后提炼出来的话。家人亲眷,因为跟自己有血缘关系,可能想到死者还有点儿难过;而那些同自己关系不深的人则早已把死者忘掉,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了。《论语·述而篇》:“子于是日哭,则不歌。”这是说孔子如果某一天参加了别人的丧礼,为悼念死者而哭泣过,那么他在这一天里面就一定不唱歌。这不但由于思想感情一时转不过来,而且刚哭完死者便又高兴地唱起歌来,也未免太不近人情。其实孔子这样做,还是一个有教养的人诉诸理性的表现;如果是一般人,为人送葬不过是礼节性的周旋应酬,从感情上说,他本没有什么悲伤,只要葬礼一毕,自然可以歌唱了。陶渊明是看透了世俗人情的,所以他反用《论语》之意,爽性直截了当地把一般人的表现从思想到行动都如实地写了出来,这才是作者思想上的真正达观而毫无矫饰的地方。陶之可贵处亦正在此。而且在作者的人生观中还是有着唯物的思想因素的,所以他在此诗的最后两句写道:“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大意是,人死之后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他把尸体托付给大自然,使它即将化为尘埃,同山脚下的泥土一样。这在佛教轮回观念大为流行的晋宋之交,实在是十分难能可贵的唯物观点。
至于前面说的此三首陶诗极有新意,是指其艺术构思而言的。在陶渊明之前,贤如孔孟,达如老庄,还没有一个人从死者本身的角度来设想离开人世之后有哪些主客观方面的情状发生;而陶渊明不但这样设想了,并且把它们一一用形象化的语言写成了诗,其创新的程度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当然,艺术上的创新还要以思想上的明彻达观为基础。没有陶渊明这样高水平修养的人,是无法构想出如此新奇而真实、既是现实主义的又是浪漫主义的作品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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