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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女散文
小白菜呀,叶儿黄啊
两三岁呀,没了娘啊
——民歌
我讲叙的这个故事是听来的——我的故事都是听来的——但却是个十分真实的故事。
她的名字叫女女,上有姐下有妹。她本该是个男孩,可造物主不垂怜她,让她生成了女儿身。父母给她起了“女女”这个名等于没起。由此可见她生来就是个阿猫阿狗的角色。
六岁那年,女女的母亲病逝了,年仅三十一岁。六岁的孩子正是在母亲怀里撒娇的时候,正需要母爱的温暖和呵护,可她却失去了母亲,失去了温暖和呵护。巨大的悲痛使她连哭都不会了,突如其来的横祸使她茫然不知所措。她不知道今后自己该怎样活下去。她实在太小了,小小的脑袋还不会想这个问题,也不应该去想这个问题。
时隔不久父亲娶了后母。后母长得人高马大,身粗体胖,嗓门很大,眼珠子很特别,看人似刀子在身上割,带着一个两岁的女孩,倒十分可爱。女女很害怕后母那刀子似的目光,一看见那目光就往屋角缩。别说是她,就连父亲和祖母也都怕后母几分。
为了娶这个女人,父亲把十一岁的大女儿让三弟收养,把三岁的小女儿送了人,只留下了六岁的女女。女女不知这是福还是祸。后来她才知道后母只所以愿意留下她,是因为她还没订亲(此地有订娃娃亲的风俗),将来可以得到一笔彩礼,而她的姐姐已经订了娃娃亲,妹妹却年龄太小还需要人照管。
后母进了家门,就闹起了“革命”。“革命”过后,原本和和睦睦的家庭四分五裂了,最疼爱女女的祖母和三叔三婶去过。女女的父亲上过中专,在这一方黄土地上算是很有文化的人,有文化人的骨头应该是硬的。可女女弄不明白,父亲为什么那么懦弱,在后母面前唯唯诺诺没一点骨气和血性,真让她痛心失望。
如果说母亲的病逝是女女苦难历程的序幕,那么后母的到来拉开了她苦难历程的大幕。她虽说年仅六岁,可在后母的眼里她十八啦。后母让她照管两岁的小妹,小妹是后母的亲生女儿,后母视女儿为掌上明珠。说实在话,小妹很可爱也很乖,可有一样毛病————总要爬在她的背上,稍不如意就哇哇地哭。而后母绝不愿意听见女儿的哭声,一听见女儿的哭声,后母就不问青红皂白,手中的笤帚疙瘩便没轻没重地落在她的身上。后母还要她进厨房做饭,她不敢不做。她个头比锅台高不了多少,够不着锅,好在她不笨,找来板凳,站在板凳上做饭。六岁的孩子还需要父母的关爱和呵护,却被后母当作保姆使唤,而且动辄就动笤帚疙瘩,至今女女看见有人用笤帚疙瘩教训孩子就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感,且会起一身鸡皮疙瘩。
后母的所作所为让同住一院的三叔和四叔都看不过眼,因此,三叔和四叔都跟后母动过粗。一天,后母又因一件小事动手打女女,三叔忍无可忍跟后母吵了起来,后来三叔动手打了后母,后母哭骂道:“我管教我的娃关你屁事!”把三叔呛得无话可说。盛怒之下,三叔用土坯砌了道墙,把院子一分为二。三叔不愿意再看到那个泼妇。
三叔砌墙时,女女走过去怯声说:“三爸,你留个豁口吧,晚上我好到你家去。”
当时,三叔满肚怒气,黑着脸说:“你有你的家,别到我家来。”
女女哭了。三叔明白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伸出粗大的手掌抚摸着侄女的头,也落了泪。界墙最终留下了一豁口。女女心里明白,三叔是十分疼爱她的,砌院墙是三叔无奈的选择。
第二年,女女七岁了,到了上学的年龄。村里的大喇叭反复广播,让孩子们赶快到学校报名上学。和女女一般大的孩子都背着新书包由父母领着兴高采烈地去学校报名。女女站在家门口看着小伙伴背着新书包去学校,咬着手指头呆呆地望着,眼里噙着晶莹的泪珠。父亲在外地工作没有回来,她想上学读书,可不敢去跟后母说。
翌日,外祖父来了。老人把女婿叫了回来,提出让女女上学的事。有文化的父亲竟然说,女娃娃家不念书也罢。老人很生气,质问道:“你不让女女念书,今后还让不让她(指女女的后母)的娃念书?”父亲垂下头,不吭声了。平心而论,不是父亲不让女女去读书,而是后母不让她读书。她若是去上学读书,后母的女儿谁来哄?家里的饭谁又来做?后母可舍不得她这个不掏钱的保姆。常言道,有后母就有后爸。父亲怕老婆,不敢越雷池半步。因为后母的阻拦,今生今世女女没有踏进过学校的大门;也因为没有文化,她与许多好运失之交臂。这是她心中永远的痛。
不能上学读书,家务活的重担全压在了女女稚嫩的肩上。每天除了扫院、做饭、喂猪、哄孩子,还要纺线。后母每天要她必须纺两个线穗子,白天纺不完,晚上加班纺。自后母进了家门之后,她在家再没睡过觉,每晚都到隔壁三叔家去和祖母睡。那时祖父已去世,祖母也很孤独。婆孙俩并排而卧,她依偎在祖母的怀里,听祖母说古经讲故事,苦中也有乐。
祖母对没娘的孩子疼爱有加。祖母知道孙女常常吃不饱饭,每天都想方设法给孙女留一点吃食,不是一碗玉米糁子,就是半个馍馍。每晚女女享用了祖母留给她的吃食,躺在祖母温暖的怀抱里,听着祖母讲故事,渐渐进入梦乡。有时她的脸上会露出甜蜜的微笑,有时会被恶梦惊醒。被恶梦惊醒时,她就会突然坐起,捂着突突乱跳的胸口。当看到祖母在自己身边,她就安然了许多……祖母的炕头永远是温馨的,女女倍受伤害的心灵和肉体得到了无与伦比的爱抚和温暖;祖母的炕头是她童年的欢乐和幸福,是她最甜蜜的记忆。
其实祖母也很难。祖母和三叔三婶一块过日子,有许多事情都不能自己做主。女女每夜纺完线都过了十点多钟,这时三叔的家门早已关了,她要大声叫门。起初尚可,时间长了,三婶不免生烦,有了怨言。祖母生怕因此生出矛盾来,便夜夜守候在街门跟前,只要听见门外有脚步声,就赶紧把门开开,免了孙女叫门之累,也免了儿媳的怨言。其中的辛苦只有祖母自知。
一夜,祖母不知被啥事缠住了身,没有按时守候在街门跟前。女女纺完线来到门前,轻轻推了一下,门上着闩;爬在门缝往里看,不见祖母的身影;她咳嗽了两声,里边没有什么动静。她不敢大声敲门叫喊,伫立片刻,悄然走了。家里没有她的容身之处,三叔的家门又紧闭着,该上哪达去过夜?环目四顾,四周一片漆黑,不知什么鸟在树梢上发出一阵婴儿啼哭似的怪叫,令人毛骨悚然。她禁不住打了寒战,头皮发紧,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急忙钻进玉米杆堆里,紧紧地蜷缩住身子……
她刚刚走开,祖母忙完了事赶来给她开门,左等右等不见孙女来家。祖母想大声喊叫孙女,却怕惊得四邻不安,只好作罢。那一夜女女在玉米杆堆里睡了一夜,祖母在街门背后坐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祖母在玉米杆堆里找到孙女。老人把孙女搂进怀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酸的泪水落了孙女一头一脸……
生活再苦再难,日子还得一天一天往下过。
女女长到十三岁,就开始上工了,生产队每天给她记三分工。给地里送粪,是重体力活,妇女两人拉一辆架子车。可没人愿意跟她合伙拉一辆车,都嫌她太小没力气。苦难的生活锤炼出了她坚韧倔强的性格,她一咬牙,独自拉起一辆架子车。她猫着腰用尽全身的力气拉着绊绳,绊绳深深勒进她稚嫩的瘦弱的肩头,黄豆大的汗珠从额头鼻尖滚下,溻湿了她的衣衫,车轮在坎坷不平的道路上缓慢却坚定不移地滚滚向前
在人生的道路上,女女犹如道路两旁的车前草,虽经风霜雨雪的摧残和车辗牲口踩的蹂躏,却依然顽强地活着。
那年,村里办起了扫盲班。每天吃罢晚饭,村里的小学校就热闹起来,不识字的人吃够了没文化的苦头,能有此机会真乃喜从天降,就是许多上过学的人都赶着去充电。女女更是喜笑颜开,渴望识字学文化。吃罢晚饭,她赶紧刷了锅碗,就去上夜校,可脚还没跷出门槛,就被后母喝喊住了。后母黑着脸问她干啥去,她说去上夜校。后母火冒三丈,问她娃谁哄?线谁纺?想要念书上大学,这辈子就别做梦了!比冰雹还冷还硬的讥讽和喝骂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吓得她还没跷出门槛的脚又缩了回去。她再次被拒之校门外。每每忆起此事,她就泪水涟涟心痛如绞。
光阴如梭,不觉女女已经十六岁了。生产队照顾没娘的孩了,安排她去防洪管理站上班。防洪管理站是个社办企业,干的也是体力活,可毕竟不同于生产队,饭可以吃饱,每月还给点零用钱,可她也初次尝到了没有文化的痛苦。每天下班,同伴们都聚在一起读书看报,她坐在一旁发呆,心里不知是啥滋味。后来她想明白了,与其这么痛苦着,不如向同伴学着认字。于是,她就向同伴请教学习,天长日久,识了不少字,而且还能拿起笔给在外工作的四叔写信呢。在防洪管理站的这段日子让她十分留恋,因为她在这里由一个文盲成为一个识字的人。
可惜好景不长。1982年防洪管理站解散了,女女只好回到并不温暖的家。这时她已经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有了主见。她不愿呆在家看后母的白眼和脸色而活着,毅然外出去打工。打工的日子很是艰苦,对女孩子来说更是困难重重。正像一首流行歌曲唱的那样:外边的世界很无奈,外边的世界很精彩。吃苦对她来说并不可怕,她怕的是后母那难看的脸色和白眼,怕的是失去自由的孤独。尽管外边的世界很无奈,可她却是自由的。因此,她还是很高兴的。
两年后,幸运的光环照耀在父亲的头上,父亲终于媳妇熬成了婆,可以带家进城了。父亲把后母的三个女儿(后母后来又生了两个女儿)的户口都转成了商品粮,唯独把女女留在了乡下。说实在话,这次不怨父亲,是国家有政策,年龄超过十八周岁的子女不得转户口。她二十岁了,政策拒绝她进城。
父亲把家迁进县城的那天,女女独自个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心里好像打翻了五味瓶。她完全明白进城与不进城意味着什么,对此她并不感到怎么悲伤。她的根本来就在农村,进不了城也罢。只是她觉得这一次她真真正正成为了一个被人遗弃的孤儿,她真想放声大哭一场,可她没有哭出声,只是默默地流泪。汹涌的泪水溶化着她心中的苦痛和伤悲……
就在她孤独无助之时,苍天突然睁开了眼。第二年国家政策有了变动,进城的年龄放宽到二十二岁。女女最终挤进了城,把嘴塞进了国库粮的袋子。恰在这时,陕棉九厂招工,她报了名,但要进行考试。
考试那天,女女早早进了考场,考卷发下来了,她傻了眼,沸腾的热血一下子降到了冰点。她跟同伴学着认得的那几个字对付着看看报纸还凑合,可对付这些试题半点门都没有。她呆坐半天,在试卷上只写下自己的姓名就默然退出了考场。等候在考场外边的父亲看见她这么快就出来了,急忙迎上前问是咋回事。她垂着头,一句话不说。父亲问得急了,她“哇”的一声哭了。父亲一怔,半天,终于醒悟过来,垂首站在女儿身旁,默然无语。此时此刻,女女的父亲不知作何感想?是否内疚不安?是否有悔?
又过了一年,幸运之星终于降在女女的头上。陕棉九厂再次招工。这次招工只进行面试。女女早已长成大姑娘,俗话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昔日的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女女苗条的身材,俊秀的面庞,未开言先带三分微笑,给考官留下了良好的印象,顺利过关。她,一个饱受风霜寒雪折磨的乡下女子成为了一名纺织工人。生活开始向她露出了微笑。
然而,道路依然坎坷。
在婚姻问题上她与父亲和后母发生了矛盾。13岁时,家里给她订了娃娃亲,男方后来上了大学,俩人志趣不同,且没有共同语言,男方提出了分手。这在她的意料之中,她并不感到悲哀。让她感到痛心的是男方不该出语伤人,没有男子汉应有的胸怀。从磨难中煎熬出来的女女不仅十分敏感,且自尊心极强。一怒之下,她要把当年家里接男方的彩礼全部退还。可她刚刚参加工作,手中拮据,拿不出那么多钱,只好跟父亲去要。没料到父亲和后母大为光火,都说人家不要你了,还退的哪门子彩礼,不但一分钱不给,还骂她是个大傻瓜,又说今后再也不管她的闲事了。男方欺负了她,她希望能在家里找到慰藉和温暖,没料到却遭到当头一棒,被父亲和后母骂了个狗血喷头。她气哑了,欲哭无泪,欲喊无声。虽是如此,她秉性要强,不能把自己说出的话当作吐唾沫。她咬了咬牙,向工友们东借西凑退了男方的彩礼。此后她勒紧裤带过了好长时间的清苦日子,可她却赢得了做人的尊严。
时隔几月,叔父给她介绍了一个对象。他们约会几次,相互都有好感。一个周末,他们相约星期天去见她的家人。不管怎样,她还是尊重父亲和后母的。
那个周末她上晚班,不知怎么搞的,她只觉得有点魂不守舍,心慌意乱之中她的右手被机器夹住了。她痛叫了一声,一旁的工友急忙关了电源。当即她被送往厂医院。第二天,对象兴冲冲地来找她时,她却躺在了病床上。她对他苦涩内疚地笑了一下,心里却在想:他们的关系还能发展下去吗?小伙子似乎什么也没想,放下手中的东西,担挡起照料她的责任。
稍后,厂里通知了她家里,可她的父亲和后母都没有来,是小伙子一直守护在她的病床前。小伙子性格内向,少言寡语,但手脚勤快,且对她关爱有加,给她端水拿药,送饭喂汤。她感受到了从没有过的温暖。她的伤指不慎感染了,需要转院治疗。小伙子又把她送到扶风县医院,伺候在旁,倍加呵护,其情其景令人感动。小伙子的一片真情终于赢得了她的芳心。她在心中说:“这辈子就是他了。”
出院后,小伙子对她提出了结婚要求。此时的她正需要一个避风的港湾来停泊飘泊的小船;正需要一炉火来温暖她寒冷的心;正需要一个结实的肩膀靠一靠疲惫的身躯。于是,她答应了小伙子的要求。
是年农历二月初四,他们结婚了。
光阴荏苒,不知不觉过去了十八年。苦去甜来,女女的小日子过得很滋润,令人堪羡。这也是上苍对她的垂怜吧。她的父亲已过花甲之年,退休在家。后母的三个女儿 都读完中专,相继参加工作,但日子过得都不如她,常来找她求助。她对几个妹妹从没有嫉恨过,只要能帮上忙的。她都会尽力相助。
袒开心底说,她曾十分恨过父亲,特别是后母,恨之入骨。可实际上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恨在她心中已悄然消失。如今她已人到中年,完全能理解父亲当时的难处和无奈,她原谅了父亲,不再恨父亲。即使对后母,她也宽容对待。每每看到父亲和后母老态龙钟的模样,她就会生出悲怜之心。父亲毕竟生养了她,后母毕竟是个长辈人。她是个心底善良的人,怎能无动于衷。她多次邀请父亲和后母来她家里住,尽一尽孝心。
后母自知对不住她,心中有愧,不好意思来。后来终于来了,她以对待生母的赤情善待后母。感动得后母热泪盈眶,逢人便说她的种种好处。
在对待后母的问题上,有人说她心太善良了,应该让那个女人尝尝苦果子的滋味;有人说她有点傻,即是不以恶还恶,也不该如此善待那个女人。对这些议论她置之一笑,该怎么做还怎么做。她不仅善良贤惠,而且胸怀博大。古语云: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一个平凡的弱女子能做到这一点,实在难能可贵。
人生之路,平坦者少,坎坷者多。细细想来,越是从艰难坎坷之途走过来的人,越是有宽容博大的胸怀。少一点邪恶,我们前行的路会平坦一些;多一些宽容,我的前行的路会更宽阔一些。其实,这是很浅显的道理,人人都懂,但真正能做到这一点又有几人呢?
祝愿女女今后的生活幸福美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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