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他-情感散文
爱 他
——记徐志摩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去世了半个多世纪。自认是个读书人,读了很多书,但真正让我心动的,就只有徐志摩的集子。读他的诗有如三五之夜,听晚风三弄,赏皓月娟娟。浪漫,柔美,清新,恬淡。读着读着便想动笔写写他。但读过太多名人对他的评述,一直未敢动笔。直到读了唐泽慧写张爱玲的一篇文章,题目就叫《爱他》。如此斩丁截铁,义无反顾,我这才恍然,心动提起笔来,而且盗用了人家的题目——我想,再也没有更好的两个字能这样坦率而凝炼地道出心中的想法,也大可像唐泽慧一样对自己说,“爱一个人并不需冒什么样风险,或像学者一样担负这样那样沉重而庄严的使命。”
爱他,当然爱他的诗。志摩的诗形式多样。有的结构紧凑,格律对称,读来纡徐从容,朗朗上口;有的形散神聚,缠绵悱恻,珠圆玉润,清香满口。甭管什么形式,又有两个最显著的特点:一是长于写景状物,以意写之,空灵挥洒,袅袅如烟。如《雪花的快乐》:“假如我是一朵雪花/翩翩的在半空里潇洒/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飞扬,飞扬,飞扬/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灵魂深受禁锢的人,幻想能变作鸟儿,变成鱼儿,却都不抵这雪花,轻盈,欢快,坚定,执著。雪花飘然纷呈,情感跃然纸上。二是惯用阳关三叠,一唱三叹的词句,一再延宕或重复,产生的美感透彻肺腑,尽在不言。如《苏苏》:“苏苏是一痴心的女子/象一朵蔷薇,她的丰姿/象一朵蔷薇,她的丰姿/来一阵暴风雨,摧残了她的身世//这荒草地里有她的墓碑/淹没在蔓草里,她的伤悲/淹没在蔓草里,她的伤悲/啊,这荒地里化生了血染的蔷薇!”每节各押一韵,句句用韵,二三句完全重复。仿佛她的美让人无法用言语表达,她的悲苦又让人肝肠寸断,无语凝噎。
正如胡适在《追忆志摩》中所言:“这里面只有三个大字:一个是爱,一个是自由,一个是美。”志摩的诗无一不表现着这一主题。五六十年代以后,很多评论家论及他的艺术,往往判之以“唯美”、“为艺术而艺术”之类的概论。论及他的思想,则总是“反动,消极,伤感”。我想即便是志摩安在,这样的评述也太过苛刻,是不完全的,不公允的。但我们只要打开《中国文学史》便会发现,我们的`评论家评论一个人的作品往往总是这样,看它具不具有“革命性”,是“现实”多一点,还是“浪漫”多一点;是“群众”多一点,还是“个人”多一点;是“论事以讽,庶几有补于国”还是“斧藻江山,追琢风月”,有意无意,或多或少便将其与政治挂了钩。就这点来说,他的作品确实“格调”不高,“意义”不大。因为在他的诗歌里,我们闻不到一点儿战火的硝烟味儿,听不到一点儿人民的疾哭声。而他生活的三十五年中,中国却经历了“辛亥革命”、军阀割据、“八·一南昌起义”、“九·一八事变”等等。当鲁迅嘶力竭地呐喊、口诛笔伐反动统治的时候,志摩却漫不经心地挥毫泼墨,为世人描绘着一幅又一幅世外桃源的淡墨山水画。
如果说美丽的康桥是诗人在异国他乡现代生活中找到的一块精神净土,所以有了《再别康桥》等诗的温馨与浪漫,那么北京西单石虎胡同则是他在风雨飘摇的故国古都生存的一块绿洲,所以有了《石虎胡同七号》等诗的宁静与和谐。在净土与绿洲之中,“身是菩提树,心如明净台”,不染一尘一埃也是很正常的。读他的诗,我们虽“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但无一不激发着我们“寻向所志”,去追求着“爱,自由,美”。
其实志摩的思想也并非如水般清静。他在《迎上前去》中说道:“但生命还不是顶重的担负,比生命更重实、更压得死人的,是思想那十字架。”在他的眼里,世间也并非歌舞升平、阳光灿烂,在《北戴河海滨的幻想》一文里,他一连用了十九个“忘却”来表述他对世间的看法:忘却苦恼的僵瘪的人间,忘却纷争的互杀的人间,忘却庸俗的卑琐的人间,忘却自觉的失望的人间……这一切,恐怕也只有在他的诗歌里能做到。
爱他,更爱他的为人,爱他对爱的坦诚和执著,大胆和热烈。
在欧洲的时候,他见了林徽因,便没头没脑地追求。虽然他已是有妇之夫——已经和张幼仪结了婚,而且有了孩子。后来见到已经嫁人的陆不曼,又是爱得惊天动地,全然不顾别人的看法。直到今天,这种充当第三者搞婚外恋的做法,仍让人震惊。更何况,他生活在二三十年代的中国,一个讲究“门当户对”、“女不二嫁”,尊崇“父母之命,媒约之言”,受封建礼教束缚了上千年的国度,而远非欧洲。在当年,即便是青年思想解放的导师如鲁迅郭沫若,也未能在这个问题上公开地、大胆地向传统势力挑战。两个人都有合法的妻子,虽另有所爱,都不敢“造次”。鲁迅在他的《随感录四十》中自叹:“爱情!可怜我不知道你是什么!”对旧的婚姻观念,他概括得最好:“把他们的一日戏言,当我们百年盟约。”
让人不解的是,徐志摩与陆小曼虽然结了婚,但最终并没有得到幸福。很多人想找到原因,但原因已显得不怎么重要。爱过、恨过、痛过、怨过的徐志摩,应该不枉此生。他对陆小曼说道:“你教我什么是生命,什么是爱。你惊醒我的昏迷,偿还我的天真。”虽未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相爱一场,如此足矣。
志摩在他的诗里不止一次提到了“死”。最后一次便是1930年的12月25日写的《爱的灵感——奉适之一》。他说:“现在我真,真可以死了。我要你这样抱着我,直到我去,直到我的眼再睁不开,直到我飞,飞,飞去太空,散成沙,散成光,散成风。”没想到时隔不久,这一切竟真的成了事实——1931年11月,徐志摩乘飞机在济南附近触山,机毁人亡!
这个悲剧性的结局好像早在他的意料之中。但愈是这样愈让人感到悲痛。在那灰飞烟灭的一刻,也许真的有那一阵清风,“从橄榄林里吹来的,带着石榴花香”,带着他的灵魂走。还有那“多情的、殷勤的莹火,有他们照路”,来到三环洞的桥上,听着爱人抱着他半暧的身体,“悲声的叫着、亲着、摇着、咂着……”
希望有一天我也就这样,“要是不幸死了,就变一个萤火,黄昏飞到半夜,半夜飞到天明”。抑或化作一只黄鹂,“飞了,不见了,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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