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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匹忧郁的马的散文
从生肖属相上说,属马的人理应驰骋在广阔的背景下。可我的那年,只能缩在这钢筋水泥的屋檐下,委曲求全。人的身体好比一匹马,要由轻盈的骑手驾驭,它才能持久而自由地奔驰。而最轻盈的骑手,莫过于一颗欢快的心。你把那颗悲伤忧郁、烦乱如麻、思虑重重的心压在马鞍上,那可怜的牲口,以及你的身体还没走出多远就垮了。的确,这世上最沉重的东西莫过人的一颗沉重的心。那年,我是一匹忧郁的马。
一
初春的一天,我从娘的目光里抽身而出……不,是逃离。
我避开娘那双焦虑的目光。我一看见这样的目光,就慌乱,浑身不自在。如同身体沾满了刚从地里打下的禾芒,火辣辣的。从农村回到了曾经魂牵梦绕的城市我的家,与家里人团聚了,而我的喜悦是短暂的。像这个季节的一杯开水,很快就凉了半截。呆在房子里,我站着吗?不知是我在家人面前晃动,还是家人在我眼睛里晃动,抑或两者都是。老老实实坐下来吗?我该坐哪里呀?我又不是一个秤砣,只要随便丢一处地方,那怕是不起眼的门角落里,也能做到纹丝不动,甚至表情仍旧,声色仍旧。可我是一个活物呵,一个在汉字笔划里,得以一撇一捺来完成的大写的“人”,我的这一撇,理应是长撇,热情洋溢,一有机会就喧泄内心的情感。而此刻,我这一撇呈波浪形,犹豫不决,缺乏安全感。而这一捺,成了带挑捺,天生的活泼好动,还略带了虚荣心、以及自卑感。我的屁股不是秤砣,倒是有点像磨盘,不停地转动着,家里那并不牢实的椅子、凳子就吱吱地响着、叫着,似乎是与我对抗着,把家里所有人的目光吸引过来了。娘就问我,又怎么啦,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说,没有什么啦!娘感到疑惑,问这问那?我早已经烦透顶了。任凭娘往下说些什么,我全当耳边风。或者,这边耳朵进,那边耳朵出──我这不关风的耳朵,盛不下唠唠叨叨的声音。
我进入一种茫然状态,仿佛悬在空中不着地气似的,难受、且烦躁不安。娘摇头、叹息,我无语。感觉空气凝固似的,连一晌豁达的父亲眉头也皱了,在房子里踱来踱去……之前,娘对父亲说过,是得尽快找点什么事让他做做。父亲说:而今找份正儿八经的事还实在不容易,托了几个熟人去打听了,也没有结果。这话被我偷听到了。我知道,干饭肯定是吃不下去的。我也不愿意,也不甘心。我又不是案台上的菩萨,能让人长久供奉。我得自食其力呵,可我刚从农村来,什么也不会。一连几天,守在家里没有出门,憋着发慌。难免不引发父母替我急,家里条件本来就不好,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我的到来,无疑让家里更加拮据。倘若能找份事做做,能自食其力的话,不依赖这个并不富有的家,我也就在城里活得自在些,坦然些。我也急呵。可一没技术,二没文凭,要在这座城市里有模样地生存下来,是件不容易的事。我的一人失业,带给全家忧郁,气氛能不沉闷吗?连平日活蹦乱跳的老三也安份了,坐在凳子上不出声,眼睛东望望,西望望,不知所以然,干脆背着书包提前上学去了。老二开了个小店,也坐不住了起身走,他说,我守店去了。这刚吃完中饭,三兄弟剩下我这个老大无事可做。那些日子里,我读懂了成语度日如年,难熬!
这时候,父亲走过来,在我肩上拍了一下,说:你就出去走走,散散心,老闷在家里也不好。我嗯了一声,就准备转身出门。娘叫住我,要我把裤脚放下来,怎么能一边高,一边低的?进了城,就要整齐点,精神点,还搞得像个乡巴佬!父亲提了一双皮鞋给我换上,这是他平日里舍不得穿的皮鞋,一定要让给我穿。我脱下了那双解放牌军胶鞋,回头望了爹娘一眼,心里有点酸,也有点感动。我想:入乡随俗!进城了,要有城里人的样子。尽管我明知胶鞋跟脚,远比穿皮鞋舒服,但我还是换上了皮鞋,也不至于出门丢人现眼。
其实,我在乡下的时候,曾经穿过一双皮鞋,可我穿不惯。乡村雨天泥泞多,穿不得。天晴又尘埃飞扬,上脚就落满灰尘。还要间或打皮鞋油,挺麻烦的。可老二从小喜欢,不怕麻烦,常帮我擦得黑亮光滑。那时,我就干脆让给了他。可而今进城了,又得重新学习穿皮鞋,这种滋味,复杂中有无奈。
从四楼下来,我把楼梯两级并着一级,急骤而下,皮鞋发出了咚咚的响声,迎面而上的文斌回过头说:你干吗呀,去救火吗?楼梯都要被你踩塌啦!我这才意识到这栋楼上面几层是住宿,二楼是他们的办公区域,而一楼才是出租的商铺,我停下脚步,抬头腼腆地笑笑,表示对不起。只见楼梯间的墙壁上贴了一张打印纸,上面书写八个大字:办公区域,禁止喧哗。字迹工整,且有力道。我喧哗了吗?文斌分明是在暗示我,甚至是嘲笑我乡巴佬,不懂规矩。分明是这皮鞋的错,要是穿我的胶鞋,就是起跑步,也不会发出任何声响的。
是呵,进城几天了,我的确感到不习惯,处处受制于人。
二
之前,农闲了,我也间或蹓进城,那叫回娘家,天经地义,没有什么不妥的,父母爱惜我,千方百计做好吃的给我吃,还带我进影剧院看电影,我已经很满足了。玩了几天,忽然想起什么事,诸如栽的菜没人浇水,我就着急了,就无心逗留在城市,就想拍屁股走人。我娘就出来送我,有时还悄悄塞钱我。我就这样,一个人坐公共汽车回到我的村庄。我已经早就认了命的,我从来没有怨过父母,把我一个人丢在农村,他们也是力不从心。他们找过上级人事部门求过情,人家说,实在没有办法呵,何况,你家老二也超龄了,他只超了一点点,我们已经解决户口了。我父亲生怕人家说闲话,就劝我娘,算了,不要让组织为难呵。我娘哭了一夜,从那一天起,我就认了命呵。那时候,我曾想过,即使我能进城,弄到城市户口,初中毕业的我又能做什么呢?我想,与其在城里吃闲饭,不如在农村自食其力。别看我年龄不大,从浸种、育秧、犁田、耘地,到插秧、施肥、洒药,再到收割、扬场入库,农活样样精通,还是一个好把式。就这样,我一个人孤独地呆在村里又干了两年多。我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人,我希望把农活干得漂漂亮亮的,把庄稼侍弄得像一部童话书,我从中寻找乐趣。我高兴起来,就把自己亲手种的蔬菜背进城来,让家里人尝鲜,分享收获。我父亲安慰我,慢慢来,迟早要把我弄进城的。把我一个人丢在农村,于他们来说,也是于心不甘的。
这不,我终于进城了,可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从四楼到一楼,出门就是正街,街叫东茅岭,老地名,至于由来,我没有心事去探究。尽管我寄身在这条街道旁边,每天扫街似的来来去去晃着。街道上的店铺林立,我一个也不敢进,怕!怕人家服务员问我要买什么,我身无分文,站在人家的店子里又不买东西,占了人家的地方,讨人家嫌弃。何况,店铺里的服务员大多都是年轻妹子,穿戴整齐、漂亮,能说会道,眼睛扫过来,就感觉自己是垃圾,常常弄得自己的脸颊发烫。尤其店门口的时髦模特,有的还没穿衣服,或是穿了上衣,下面一丝不挂,就竖在那里,我不能去指责这些塑制模具,可我对这些店家的人很反感,怎么可以如此不文明,这就是城里人吗?从此,我讨厌逛街、进商场。我去看电影、爬山,到湖边骑马、散步,或看来往船只,甚至发呆。
记得第一次进城,我是坐大轮船来的。坐的船慢,便宜。我从青港码头到岳阳楼码头,花了整整五个小时。那时候,岳阳还是一座很小很古朴的城市,在我的记忆里,除了这码头边上的岳阳楼之外,能留在我记忆里的是金鄂山公园,老火车站(破旧、涌挤),还有天岳山影剧院、东茅岭影剧院,以及稍后的巴陵大桥。贯穿城市东西就一条叫街道的马路,我家居的东茅岭还是这座城市最繁华的地段,有新华书店、一医院、军分区、影剧院等,政府机关也在附近。我并没有看出城市的优越性在哪里?是街道上行驶的公共汽车吗,显然不是,我们乡下已经通了公共汽车,不稀罕。电影院吗?虽然舒服,但收费高让人心痛。我们乡下看的露天电影,从来是不收费的,过瘾。那还有什么呢,我说不出来,最大的感受就是城里人看不起我,开口闭口就是乡巴佬、乡里鳖。有一年,乡下邻居柳卫去韶山,途经长沙城的时候,对一个长得漂亮的长沙妹子说了一句:长沙妹子爱俏!那个长沙妹子恨恨回敬他:乡里鳖,耍流氓!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羞辱了他。柳卫就狠狠瞪了她一眼,谁知她走过来顺手扇了他一嘴巴,又从容离开了。柳卫觉得尊严尽失,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天嚎地的哭。这是柳卫第一次进城的遭遇,后来别人告诉我,我也看不起柳卫了,觉得他也太没卵用,这么被人骂了打了,还不敢回手。
我不去逛街的时候,就帮弟弟守店。店子忙的时候,我帮不上忙,闲的话,我更显得多余。我只是找一个落脚的地方,有个能陪我说话的人。实在没什么话题,俩兄弟就站在店门口猜街上来往车辆的车牌,赌车牌尾数的单双和大小,没有奖也没有罚,我却乐此不疲。
三
那次,百货商场搞什么庆典活动,很热闹,打出了许多彩旗,还放了不少气球。我口袋里没有银子,赶过去是凑热闹、捧场。我看见两个塑料模具的美女,还穿了喜庆的红旗袍,一模一样,站在大门口纹丝不动。永远微笑着,比我先前在小店子里看见的要舒服多了,像真的美女一样可爱。我甚至感到疑惑,这是模型吗,不像。这是活人吗?也不像,怎么不见她俩动一下呢?我跟自己打赌,想证实是我的感觉对,还是我的眼睛判断力对,我好奇地走向其中挨我稍近的那个,我从她前面看到后面,还是没有看出破绽来,就认定还是我的眼睛正确,这是模型美女呢,比真人更栩栩如生。我忍不住好奇,就伸手在美女的脸蛋上捏了一下,非常柔软,细皮嫩肉的。心想,城里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连模型都做得如此逼真,让人不可思议。这一捏不打紧,可问题是她居然笑了,还笑得那么灿烂,却把我大大地吓了一跳。这怎么可能呢,模型美女居然能笑,这是我始料不及的。可就在这时候,我身边的那些人都笑弯了腰,一个人说,看这个乡巴佬!另一个说:这是模特。我这才知道,我又错了,不是模型,是模特,是活生生的人。可她们为什么能站这么久也不动一下呢?我的脸刹地红了,羞涩地跑了回来,也不敢对家里人说起这件事,丑,丢人!心想,这座城市有太大的欺骗性。怎么可以用活人扮装模特呢?到底耍的什么把戏,我是没有看出门道来……谁知,有人在现场认出了我,偷偷地向我娘打了小报告,并添油加醋,说我当众调戏了美女模特,还差点捉到派出所去了。我娘不敢相信我会耍流氓,来责问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如实地告诉了娘,娘说:以后冇事少到街上惹事生非……
晚上,父亲告诉我,打零工的事终于有了着落。说到电力局食堂帮厨,将来学到了这门手艺,可以自己开店面做厨师挣钱。我一听,不吭声。娘说:你还不乐意呀,这是人家大厨师给了很大面子的。面对进城的第一份工作,我的确没勇气去接受。我是个左撇子,怕人家不收?我父亲也有些担心,说真的差点忘了你是个左撇子,干什么都习惯于左手。凡是需要右手的活,我就使不上劲。在乡下,我最讨厌的活是砍柴,准备地说,是讨厌柴刀,那弯在右边,砍柴就必须从右到左,就把我这个左撇子难住了。虽然能勉强使用柴刀,但使不上力,更不顺手。从小,我娘无数次要我改过来,我娘还说,你将来长大了要吃大亏的!可我怎么也改不了这个与生俱来的习惯,一直沿袭下来。现在,有了一份工作我不敢去做。大厨师打电话来催我父亲,人怎么还没来呀,是不是嫌弃,还是找到了别的好工作了?我父亲这才向人家解释、道歉。谁知,大厨师一听我是左撇子,笑翻了。他说:“这有什么问题,我自己就是一个左撇子”。我一听,就来劲了,何况还包吃三餐,不包住宿,还有学徒工资,虽很少,但比起到外面学手艺,还要交学费强多了。于是,我立马应允了。
四
每天早上在五点之前赶到,这个对于我来说,没问题,我不怕吃苦。我四点多一点就出发了,天还没亮,街上除了环卫工人扫街之外,就基本上看不到行人。走过去,只需十分钟左右,每天,都是我第一个到。首先,学的白案。包饺子、做馒头、包子。食堂还有三个打下手的,都是女孩子。她们都已经在这里工作了几个月,个个能干,只有我生疏。她们对我很好,处处关照我,没事的时候,就陪我聊天,告诉我学讲城里话,不会被人欺负。想起进城以来所遭受的委屈,我连连点头!
不久,大厨师来通知我,说我被后勤科刘副科长看中,做他的跟班。听人家说,刘科长是由炊事班长提拔上去的,现在分管食堂,每天还亲自踩三轮车上街买菜,大家都很敬畏他,让我协助他到菜市场买菜,似乎是一种提携。我们的大厨师对这个人特别殷勤,看见他就点头哈腰,可见这个刘副科长不是一般人物。从这天起,我就每天跟着他上一趟菜市场,三轮车自然由我来踩,他是领导坐三轮车。一到菜市场,我就被安排守车,他把肉类、疏菜买好一样,手一挥,我就跑过去提到三轮车上。菜市场的菜贩子都认识他,老远就有人很亲热地打招呼,他买菜不付现金,就写白纸条,可大家都当他财神爷,有人张烟,就有人点火,还有人拿扇子扇风,常常有人买饮料送给他喝。他喝不完的,就打包,有时也施舍一瓶两瓶给我。我舍不得喝,就带回食堂与那三个女孩子分享。后来,刘科长狠狠地批评了我,说不能带到上班的地方喝,影响人家的工作。大概一个月,他在食堂全体员工会上却表扬了我,说除了做好了本职工作之外,还协助他上街买菜,并给我发了一个奖状,让食堂的其它人羡慕得要死。殊不知,这种分文不值的荣誉来之不易,我是有苦难言呵。我来这里是来学厨师的,却被他遣得东奔西跑,一时去帮他买液化气送到他家,一瓶气不是很重,可要扛上六楼也不容易。一时又让我搬西瓜,送了他的家里,还有,要送他娘家一份,他兄弟家一份,我不知他这些东西的来路,可你不能这样折腾我呵。我看不惯他那三角形眼睛,显出阴森。想走,他不让我离开,说,只要听他的话,不管看见什么都当什么也没看见,有人打听什么就说不知道,将来解决正式工也不是不可能的。
这份工作我坚持了两个月,就辞职不干了。在家里,我睡了两天两夜。娘责骂我,手艺没有学到,摊尸的本领见长。我没有向娘解释为什么,一切解释是多余的。我对娘说,是我不愿意干了。
五
几天后,经人介绍,我来到一家食用菌研究所学习栽培蘑菇技术。一个星期内,我学会了这项技术含量并不是很高的活儿,就相中了父亲单位闲置的地下室。这里虽说不是很通风,但每天还有几个小时的日照,说不上是养蘑菇的好场所,但租金便宜合算。之前,地下室是仓库,除了一些木工刨过的木花边角料之外,其它什么也没有,我把这些搬走,接通电源,装上电表。然后,把里面打扫得干净,并进行了消毒处理。我到市场买来了扎架床的竹竿,以及棉壳子,就张罗起来。大约五十平方的空间,我分三厢,每厢上下三层,把菌种均匀地洒在棉壳上,喷上水,并用薄膜掩得严严实实。每天,我就守在地下室,似乎这里才是我安身立命的地方。
仅个把月,蘑菇长出来了,再过了十来天,就可以采摘。我们全家很开心,一一来参观,父母单位的人陆续也来了。我给所有来的熟人摘上一两斤,用塑料袋盛装,乐得大家一个劲地表扬我。接下来,上市场销售的问题摆在我面前,尽管那时候蘑菇和猪肉价差不多,可我显得难为情,不敢把刚采下来的蘑菇提到市场去卖,怕丑。这是我的虚荣心所致。我千方百计从农村来到了城市,脱离了农民的帽子,这又要变成菜农,像那些小菜贩子一起接受城里人的有色眼光的挑剔。可我没有第二条路选择,蘑菇种得再好,不卖出去等于白搭。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之下,我豁出去了。只得戴顶草帽,把头掩了大半个,把菜蓝子掩蔽严实,我没有带娘为我准备的大秤,那么长,很容易被人看见。我事先买了一把小小的弹簧秤,可以藏在口袋里,不显山露水,我像做贼一样,在街上沿途躲躲闪闪。那时候,菜市场还在大桥两侧,我不熟悉行市,且又去得迟了,找不到一处空档可以供我不占道,又能容身蹲下来买卖。我提着竹篮子在涌挤的菜市场来回走动,好不容易看见一个收早工的人腾出了约平方米的位置,就插了进去,还不停地向旁边的人解释,我的一个亲戚出远门了,家里的蘑菇不等人,再过几天老了会坏的,我做好事替他帮忙。旁边的菜农夸我心肠真好,弄得我心里实在慌张。这时候,一个菜贩子过来了,见我的蘑菇特别新鲜,且没浇水,要求便宜点批发给她。我求之不得,以两元钱一斤成交,十斤蘑菇我收到了20元现金。
我高高兴兴回来,并没有发现后面的尾线,当我来到地下室,回头惊讶地发现她出现在我面前。后来通过交流,才知道之前她看出了我的搪塞之词,以为是担心她知道了进货渠道,才悄悄地跟了过来。我的自以为是在城里人的精明面前显得多么笨拙和好笑。却意外地成全了我,解决了让我头疼的后顾之忧。从此,每天大清早,这个姓杨的贩子直接来地下室收购,省去了我不少的麻烦。在夏天到来之前,我已经收回了成本,之后卖出去的就是净赚的,乐得心里美滋滋。一天,几个看上去有点干部模样的人前来观摩,我不知道他们通过什么途径打探到的,居然找到了我的地下室。我当时有点紧张,还以为是工商局的便衣。他们自我介绍是郊区五里牌乡的干部,说他们在乡小学教室办了种植基地,说他们的菌丝长得繁密,两个月了就是不见出菇,不知是什么原因,急得热锅上的蚂蚁,来请我去把脉。我马上答应了,愉悦地上了人家的小车。那个为头的是副乡长,跟着他屁股后面转的是基地技术员。我羡慕他们公家条件好,规模大,一栋废弃的学校做基地,是我心中巴比塔式的理想场所。这么大的规模,如果没有种出蘑菇来,损失也是惊人的。我揭开薄膜看了看菌丝生长不错,并没有发现异菌中毒霉烂情况,心里有数了。上下两层楼我悉数过了一遍,发现整个房间都封闭得严严实实的,就果断让他们统统打开通风,晚上再把菌床上的薄膜全部揭开,用喷雾器洒一遍水,白天再盖上。这是一种利用温差刺激的方法,我说不出意外的话,这个办法可以在三天内准能出菇。他们不敢相信,尤其是那个技术员从专业角度说,这样做菌丝很容易被毒菌感染,所有的就完了。我告诉他,当菌丝已经布满菌床,占领了所有空间,任何其它毒菌就无法生根了。现在想起来,半非我艺高人胆大,事实上我只有半桶水居然也敢下一步险棋,的确有点行事鲁莽。可技术员拿不出更好的办法,也就只能采纳我的意见。结果,只用了两天时间就出菇了,望着那密密麻麻像蚂蚁脑袋的蘑菇菌头,那个站在身边一直不出声的副乡长兴奋得握住我的手不放,连连感激我。还表态请我到他们基地当顾问,发不薄的工资待遇,配一辆单车上下班。这对我来说,无异于特大喜讯。我想,下班还可以管理自己的三分地,两不误。我匆忙赶回来,把这个喜讯告诉父母,他们也为我感到高兴。说这下好了,这里的就不搞了,太辛苦!我说,没什么,不是很辛苦的。父亲这才如实告诉我,这里恐怕搞不成了,单位有人眼红,到局里告状,说自从我种蘑菇以来,院子里的外来人口多了起来,对单位带来了安全隐患。我这才同意放弃,心想,莫要因我而让父母听人家的闲话。更重要的是我以后可以一门心事放在乡基地了,我再也不要看那些伪善的脸。
第二天上昼,我摘下最后一批蘑菇,把菇架拆下来收到一边,在家里等副乡长的消息,我就可以彻底向我的地下室告别,开始还原一匹骏马的骄傲,在新的环境里驰骋了。
谁知世事难料。收拾完地下室,我一连等了好几天,也没等来好消息,我还以为人家工作太忙,忘记通知我去上班。我就借了一个单车自己跑到五里乡蘑菇基地来了。那个先前信誓旦旦的副乡长躲避我,不肯见我。那个技术员刁着一根香烟出来了,冷漠地对我说,副乡长已经荣调了,这里我说了算。我们这里暂时还请不起顾问,等情况好了再来请你。你若等不及,还是到别处看看,有没有需要的……
我还没上一天班,就这样被婉言辞退了。
六
那天,我的心情特别遭,我被人家耍了。俗话说:扁担没扎,两头倒塌。我欲哭无泪。我甚至有再回到农村去种田的想法,事实上,这也是不可能的。我离开了村庄第二天,田地就被村里收走了,村庄已然是我回不去的地方。
那天,我不知是怎么回家的?
深秋了,我好不容易从那段忧郁无奈的岁月里走出来,却遇上了一个不速之客,正在家里等我。原来是那个姓周的技术员,说这次是诚心诚意来邀请我加盟,他已经把基地承包了。我一听就来气,不想见这个人,就拒绝了他的邀请,并向他下了逐客令,可他就是赖着不走。反复央求我救救他!我娘在一旁劝我,来的都是客,听人家把话说完。原来是他的基地犯了上次同样的问题,反复温差刺激也不管用了,求我想点别的办法。我说,我也无能为力,你还是走吧!我娘心善,让我还是去看看吧?见他可怜巴巴的眼神,我又生出几分不忍,就同意随他去了基地。在这里,风吹打着窗户,薄膜在风中招展。我找到了原因,犹豫了一下,还是向他和盘托出:我们湖区到了这时候就已经很冷了,温度低本身是很难出蘑菇的,不仅不能揭薄膜搞温差刺激,反而要在室内升温,保持20度左右的室内温度。还要借用锣鼓的敲打声,惊醒进入冬眠期的菌丝。其实这一招是我师父的保留节目,我自己也没有试过,不知有没有效果。反正死马当作活马医,他照做了。每间房间升了煤炉子!还在戏班子里借来了锣鼓敲打起来……
……持续了一个星期,蘑菇终于出来了。我却悄悄地走了,踩着满地的落叶,连头也没回。这时候,我隐约看见几片雪花飘下来了,知道冬天已经来临──
今年春天,来回忆那年的故事,仿佛就是在昨天发生的。
那年,其实是1985年,属牛年。而我的属相是马,那年正好19岁。可谓牛头不对马蹄,我曾这么自嘲我的那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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