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榕树散文

时间:2021-04-14 16:44:27 散文 我要投稿

故乡·榕树散文

  【一】

故乡·榕树散文

  被风吹过的夏天,夕阳西下,倦鸟归巢,落日熔金。

  袅袅的炊烟如同一朵朵散淡飘逸的流云,斜过村头那株华盖如荫的古榕,在灰蓝幽远的暮色里次第升起,隐隐有油烟和饭菜的香味在薄暮里竞相传递。

  枝叶繁密、长髯倒垂的古榕树下,几位鹤发苍颜的老者围坐在一起,眯着眼睛,咧着豁牙,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岁月的风霜,在他们脸上蜿蜒交错,与沟壑纵横、幽寂沧桑的古树融为一体,似乎每一道纹路里,都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光阴故事。而斑驳的夕阳,在他们身后投下细碎迟暮的剪影。

  古榕的另一侧,是孩子们追赶嬉闹的身影。一个个小脸通红,大汗淋漓。脸上,却带着酣畅满足的激动与兴奋。几只毛色不一的小狗,吐着红红的舌头,撒着欢儿跟在孩子们身后,摇头摆尾。氤氲的暮色,在他们身后层层迤迤,为他们镀上一层柔和圣洁的光晕。一老一少,一动一静,构成一幅和谐完美的工笔。

  村子的左边,是一条幽清缓宕的小河。酡金的夕阳,绵密而温柔,染红了粼细的波光,染红了两岸繁茂的水草花木,也染红了水中每一尾鱼虾每一颗石子的梦。盈亮亮的河水,如同一条闪光的缎带,不动声色地淌过每一季。

  村子右边,金灿灿的油菜花,正开至茶靡,仿佛天边遗落的织锦,铺天盖地。晚风徐徐,夹杂着浅淡清幽的甜香,与浓郁的乡土生活气息交织在一起,整个乡村,陷入一派温馨祥宁,让人目眩神迷……

  乡村如画,乡情如水。很多年后,我所记得的故乡的情景,就是那酡红如熏的夕阳,波光潋滟的小河,沧桑幽谧的古榕,漫天泼洒的橙黄,以及那一张张散发着不同气息的面孔,随着西边的霓霞,一点点融入我思乡的梦境。

  【二】

  我家在村子正中间,刚好就在古榕旁边。而门前,小河叠浪倚波,一路欢唱着往前奔流。遒劲苍深的古榕,枝繁叶密,厚重沉默。层层叠叠、深浅不一的绿荫,覆盖了方圆半亩地。裸露的躯干,悬垂的长髯,细密的沟壑,一皱一褶都布满时光雕镂的刻痕。如同一位饱历沧桑的老人,默数霜雪风月,淡看百态人生。略带浑浊的目光,透出睿智慈悯的光辉。

  这古树枯荣交替,斑驳陈旧。九爷爷说,自他记事起,古榕就在风雨里沉默而倔强地挺立,具体年岁,已经没有人能说得清了。那一年,九爷爷已经九十高龄。以此推断,这古榕,至少已愈百岁。

  百年光阴,就在它不动声色的一枯一荣里氤氲流转,从容,且平静。树梢的鸟窠,根底的蚁穴,墨绿的铜苔,以及躯干上密集苍老的树纹,如同一双双洞悉世事的眼睛,苍凉而深邃,见证着村子里每一个人的生老病死和喜乐悲欢,也见证着村子的荣辱兴衰。

  最喜欢炎炎夏日。闲暇时,人们大多喜欢在古榕树下扎堆。白天,男人们下棋捉牌,吆五喝六,不亦乐乎。女人们纳鞋聊天,里短家常,天马行空。孩子们或跑或闹或唱或跳,呼啸着来去。虽喁嘈凌乱,却井水不犯河水。有的,甚至抱着茶壶,半躺在竹椅上假寐。而嘶鸣的蝉音,啁啾的雀鸟,嗡然的喧闹,以及轻风滑过树梢的唼喋,那么远,又那么近。夏日的燥热,似乎也在这密密匝匝的荫凉里消弭殆尽。

  繁星密布的夜空,如同一块镶钻的屏风,幽远而神秘。九爷爷呼噜呼噜地吸着水烟袋,摇着蒲扇,低沉暗哑的声音与明明灭灭的烟火一起穿透浓黑的夜。而那些陈年旧事在他的口中,变得奇巧跌宕,扑朔迷离。从民国轶事到战争风云,从平民百姓的家长里短到高官富户的绯闻趣事,都绘声绘色,让人欲罢不能。

  四五人合抱的古榕树根处,有一个半人高的大洞。九爷爷说,这洞,是当年鬼子侵略扫荡留下的罪证。那时候,整个村子几乎被烧劫一空,人们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园顷刻间灰飞烟灭,悲痛欲绝,就被古榕也差一点被连根炸起。要不是八路军解救及时,只怕这个小村子,已荡然无存。

  滔天的罪恶与纷飞的战火,终究成为了历史烟云。被炮火削去大半边的古榕,在人们的精心维护下,逐渐恢复了盎然的生机。只是,那斑驳丑陋的弹痕,如同一根屈辱隐秘的尖刺,如鲠兀立,始终无法抹平。

  【三】

  那一株纵横交错、郁郁葱葱的古榕树,是村里老人们追忆往昔、缅怀时光的密处,是年轻情侣们花前月下、盟誓约会的天地,更是孩子们攀上爬下、嬉闹戏耍的乐园。村里每一个孩子的童年,几乎都与这株古榕有染。而每次归乡,首先想到的,就是去古榕树下坐坐,看看那浓荫如盖的枝叶又繁密了几许,飘逸苍深的长髯又新添了几根,遒劲古朴的躯干上,那密匝幽深的皱纹又加多了几轮?

  古榕树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看春来了又去,冬去了春回,站成故乡最幽寂的风景。乡野的风,长长地、长长地吹过,飘摇的枝叶与满目深绿一起婆娑,仿佛一只凝脂香滑的芊芊玉手,拂过心底最柔弱的角落。微微仰首,那些深谙的情节以及儿时的记忆,像一帧黑白胶卷,徐徐缓缓,趟过岁月的河流,趟过古榕树苍寂幽清的背影。

  轻轻触摸古榕粗糙遒劲的躯干,那份久违的熟悉的温暖的感觉,让我瞬间迷醉。树身上那些凹凸不平的疤痕,就像一双双肃冷沉定的眼睛,带着一份莫名的亲切与悲悯,与我坦然相对。树还是那棵树,而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了。我想,古榕树一定是从它密密匝匝的皱褶里,搜寻到了一些关于我的记忆,否则,它水波不兴的眼中,怎会泛起一丝弥散的绿漪?

  古榕树静静地站着,迟暮的眼神中透出些慈祥和追忆。那神情,像极了九爷爷。而微风带起的唼喋,如同他低沉缓慢的'絮语。恍惚中,一群孩子喧闹着、雀跃着奔来,三两下,便顺着古榕密布的疤痕攀上枝桠,小小的活泼的身影,瞬间隐没在古榕繁密的枝叶间,唯有一阵阵兴高采烈地呼叫,如浅浪弥弥,穿透古榕百年的沧桑和枯寂。一时间,枝摇叶动,鸟喧虫鸣,满世界都是孩子们快乐无忧的笑语欢声。

  那时候,古榕树简直就是个绿色天然的游乐场,又像是个神秘莫测的古堡,让我们终日流连嬉闹,乐此不疲。掏鸟窝、藏猫猫、捉知了、荡秋千、跳皮筋……树上树下,欢蹦乱跳。悬垂的枝桠间,挂满了形形色色的衣服和书包,如同那段无忧无邪的童年,迎风而舞,直到暮色降临。

  当袅袅的炊烟与父母的呼唤一同升起时,只需往上轻轻一跃,书包衣服便稳稳落进怀里。胡乱抹一把花猫脸,兴高采烈地一哄而散。暮色四合,月华如水,幽寂苍深的古榕摇落一地细碎薄凉的月色。那风中簌簌遗落的,可是古榕百年的孤独和叹息?

  【四】

  九爷爷一走,古榕更显得寥落孤寂。九爷爷在时,即便怎样每天也要去树下转转,日月无改,风雨无阻。一人一树,或默默对坐,或沉沉低诉。南来北往的风,如同一把岁月的雕刀,镂白了九爷爷的鬓发,吹折了九爷爷曾经挺拔的脊背。而古榕的脸,也跟着苦皱起来,身上的年轮愈发深黑。

  眼看着村里的人越来越少,古榕树下早已不复往日喧闹快乐的光景,九爷爷摇头叹息,人少地多,地荒草深,以后的日子何以为继?这叹息,如同远天沉沦的夕阳,飘散在古榕沉默繁密的枝桠里。

  九爷爷走了,享年九十九,终于没能迈过百岁那道坎。那个夏夜,星光疏淡,月色清寂,风止树静,水波不兴。第二天,人们赫然发现古榕树下,细碎稠绿的叶子落了一地。也许,那是古榕深沉无言的凭吊和追忆?叹这世上,再没有人陪他沐雨露星光,看云淡风轻;再没有人一边触摸那嶙峋峥嵘的疤痕,一边不厌其烦地宣讲那炮火纷纭的飘摇岁月;再没有人围着他兜兜转转,掸枝扫叶,絮语红尘;也再没有人与他默默对望,明了他这百年来的孤独和苍寂了。一夜之间,古榕长髯悬垂,沟壑丛生,如人声幽寂的村落,如遍野灰颓的衰草。

  九爷爷的坟茔就在河堤下,与古榕遥遥相对。一人一树,已经融入了彼此的生命,彼此守望着走过了漫长而跌宕的一生。以后的日子,他们还会在这无言而默契的守望中渡过。只是,一个已彼岸,一个已天涯。

  那年去拜祭九爷爷,返回的时候,见到榕树下几个蹒跚的小童在跌跌撞撞地追逐嬉戏,清脆稚嫩的童声,惊起满树的鸦雀。疏淡的枝叶,在秋风里簌簌作响,如同九爷爷略带沙哑的嗓音。恍惚中,时光倏然回溯,九爷爷那萧瑟落寞的瘦影与灰白的苍发清晰如昨,仿佛正以悲悯慈和的目光,抚触着古榕身上那峥嵘怵目的伤痕,一遍遍讲述着那些风雨飘摇岁月里的历史烟云。

  那一瞬,云淡天青,风止树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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