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吹过一阵风散文
外面的风,不安分地刮着,栾树的枯果飘落下来,像无数只褐色的蝴蝶从天而降。我突然想到了小恩的诗——冬天吹过一阵风,几许凛冽,几许浪漫。跟小恩有关的记忆也随之纷至杳来,那些人,那些事,一回首,不觉生死两茫芒。
(一)
小恩比我大一岁,是姨妈的儿子,他们生活在零陵的大山里。第一次见到小恩,感觉他像极了猴子。那时我们只有几岁,他很瘦,一听到门外拖拉机的“嘟嘟”声就从屋里蹦出来,两眼放光,手舞足蹈,口里直呼“车子!车子!车子……”,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四个轮胎的交通工具。
我的姨妈是一个个子瘦小的女人,说话时声音慢而轻,脑后扎了个四寸长的马尾,脸很小,眼睛有点眯。从我记事起,难得看到姨妈开怀大笑,她总是微笑着,不是欢笑,也不像苦笑,她的笑像大病初愈后被人慰问时回报的礼貌之笑。
姨妈是改嫁进的大山。她在二十几岁时死了老公,那时小表姐爱云只有两岁,在七十年代初期,一个女人带着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几乎难以生存,后经人介绍认识了姨父,那年代,山里有树,有竹子,地广,只要人不懒,吃喝不愁,随便砍根竹子编副农具就可以变钱,生活比贫瘠的平地上要充裕,为了孩子,她毅然嫁了进去。听爸爸说,三个孩子是被两担箩筐挑进山的。姨父的前妻早亡,留下了一个一岁的女儿,叫玲玲,两年以后,他们的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其实姨父也是个命苦的人,他一岁丧父,随母从衡阳县改嫁到零陵县杨村甸大山里,女儿刚出生又丧妻,当他双手捧着自己的儿子,心里该是多么感激上苍,于是,起名小恩。
我共去过姨妈家三次。第一次是在八岁那年,姨父和大表姐来平地上(山里人称山外为平地上)采购年货,我便跟了去,并在大山里过年。
那天,天蒙蒙亮,吃了早饭就出发。从我的家出发,要走十几里平路才到山下。平路易走,可山路难行,脚下的路窄窄的,像蛇一样向山的深处蜿蜒,路上茅柴横卧。登上一座山头,回头一望,平地上的一切就像一副浓缩的画,看不到人,房子似积木,大片的田野由无数不规则的小格子拼凑而成。
山上当阳的荆棘丛中缀满了萢,这在冬天的平地上是看不到的,我欣喜雀跃,扯下荆棘,顾不得扎手的刺,摘来含在口里,酸酸甜甜,美到了心里。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很兴奋,可走着走着,两条腿越来越重,脚下的路更加崎岖难行,姨父建议停下来坐坐,吃点干粮,就这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路上除了我们走路的声音,泉水发出的“叮咚”声,就听到鸟的啼叫和惊飞时拍打翅膀的声音,始终看不到其他的路人,也很少看到房屋。越往里走,雾气越浓,朦朦胧胧,树林仿佛被浓烟包裹,风都吹不散,空气中弥漫着树木和腐叶混合的气味,树枝上、草丛中还有残留的斑斑雪迹。
脚下的路变得更加漫长难走,酸酸甜甜的萢对我早失去了诱惑力,我总问快到了吗,姨父说翻过前面那个山头就到了,可翻过了无数的山头,始终没有到达。打概走了一半以后,我就实在走不动了,被轮流背着到家。姨妈的家在杨村甸谭家岭,离我的家邵阳县五丰铺有五十多里路。
我的家乡属丘陵地带,没有高山,没有河流,随处可见的是大小不一的黄土坡,一下雨,低洼处形成黄色的积水。大山里的青山、竹林像被水洗过一样,满目的绿,大同小异的土屋,远远近近起起伏伏的山脊线,热情淳朴的山里人,让人瞬间爱上了那里,我曾暗下决定,将来定要带照相机去把那里的山、水、人拍下来。对于我这个远道而来的小孩,山里人像对待贵宾一样热情和好奇,出去串门,口袋都被糖果瓜子塞满。
八十年代末期,我家建了一座新房,欠下不少债务。记得那是春节将至,一个早晨,我们正酣睡在被窝里,大门突然被“咚咚”敲响,妈妈边穿衣边嘀咕,这是谁啊,大冷天的,这么早,一打开门,竟然是姨父,啊呀,他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哟!他是连夜赶过来的,摸黑走了几十里山路啊。他挑了一担,是肉,原来他体恤我们家建房,钱紧,下午杀了猪,把整头猪的油都送了过来,还有肉和猪脚。这件事令我的'父母感动了几十年,每每谈起,直夸姨父是好人。在那个家家艰苦的年代,他能如此慷慨,爸爸说,千里送鹅毛,礼轻仁义重,更何况是肉呢。姨父是个可爱的老头,耳背,说话嗓门大,脸长,个子长,耳朵又大又长,绰号“长子”。姨父爱喝点小酒,但从没有见他真正醉过,他喝起酒来话多,操着一口浓重的零陵口音,当他微眯着眼,露出开心满足的表情,对他而言,这才喝到位。
(二)
小恩是家里的宠儿,这是毋庸置疑的,可惜从小体弱多病。八十年代,平地上由于交通的便捷,日子渐渐好起来。姨妈家七张嘴吃饭,生活开支,学杂费,经济负担可想而知。大表姐新良已成大姑娘,自然成为父母的得力帮手,她和姨父俨然成了家里的挑夫,有时挑出两摞畚箕,有时是剖开的竹条,有时是杉树。从她咬着牙,将扁担顶在肩上的样子看来,她好像没把自己当女孩。
我爸爸在供销社工作,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姨妈家还是享受了一些便利。新良经常从山里挑出东西,卖了再到供销社买些粮食、化肥或生活用品挑回去,有时还得帮小恩买药。每次买药都是找熟人批发,青霉素一百支,链霉素一百支,小恩一有头痛脑热,就拿着针剂去村里赤脚医生那注射,他那瘦弱的身体里不知道输入了多少抗生素。
大表姐新良长得漂亮,瓜子脸,浅浅的笑,露出两个小酒窝,扎着一条大辫子,说话秀气又能干,而且勤快。新良的命运在我上小学四年级那年发生了改变。有一天,妈妈的一个堂姐突然从江西回来,她自己本是独生女,膝下又无儿无女,据说退休后在南昌开了两家水果店。那个江西姨妈一副富太太的样子,见到新良,赞不绝口,非要收她为女儿,帮她打理水果店。遇到这等好事,姨妈欣然同意。
几个月后,家里收到了新良的来信。她进大山前读了两年书,信很短,很多错别字,但勉强能让人看懂,随信寄来的还有一张她的结婚合照。她在信里说,江西姨妈给她找了一个对象,是南昌郊区的渔民,没有田土,靠打渔为生,男人们驾船打渔,女人活得很轻松,在家带带孩子,做做家务,打打麻将。煮饭用电饭煲,不用在灶边守着,煮熟了自动保温。相片上的新良卷了头发,变胖了,穿着西装,强抿着嘴,笑得羞涩而幸福,她老公个子不高,但也算个帅哥,笑得很开心,露出几颗牙,眼睛眯成一条缝。这张相片曾保存在我的家里很多年,同时深深地烙在了我的脑海里,新良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甜蜜,触动了我,她只身前往陌生的远方,我钦佩她的勇气,同时为她感到欣慰。
家里再次收到新良的来信是两年后,附有一张小男孩的相片,孩子穿着一套黄色夏装,拍着手,咧着嘴笑,很可爱。她在信中诉说着初为人母的快乐,儿子如何如何的聪明乖巧,读着她的信,我仿佛看到她牵着儿子在市场买菜,在码头等待打渔的老公。寥寥数字,展示着她简单庸常而快乐的生活。
可是,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新良回来了,她在我家哭得很伤心,是想着法子逃回来的。原来,那家的婆婆有四个儿子,她看不起这个外地的媳妇,有次婆媳吵架,孩子的大伯打了她,而她的老公懦弱怕事,没有为她讨回公道,她想不通,觉得长此以往,有了第一次,必有第二次、第三次……她在那个家里找不到安全感,就跑了回来,并决定永不回头。我父母好言相劝,可无济于事,她是铁了心。
几天以后,我看到她老公找了过来。一副憔悴的样子,很焦急,他不停地搓手,坐立不安,深深地自责,当说起孩子如何哭喊着找妈妈时,那个男人痛苦地掩面而泣,让旁观者感同身受,陪着掉泪。执拗的大表姐最终没有回心转意,她后来跟着邻居去了广州。
新良在广州打工,后来和本村的一个单身汉在一起,这个表姐夫已三十好几。当时,爸爸对新良说过一句让我记忆犹新的话,大山里不缺单身汉,一个村35岁以上的单身汉至少二三十个,零陵杨村甸的单身汉非得用火车皮拖,人家都往山外跑,你倒好,平路不走,非得走山路。新良听到有点不好意思,无奈地笑着,只叹自己命苦。大山里虽然交通不便,贫穷落后,也许只有呆在亲人的身旁,她才有安全感吧。
(三)
二表姐爱云是姨妈家的开心果,整天笑嘻嘻的,头发中分,扎了两个羊角辫。爱云五官长的清秀,两道弯弯的眉毛,眼睛看似两汪山泉,嘴巴像抹了蜜样,特会讨人喜欢。
也许是因为年龄比较接近的缘故,我和爱云很谈得来。有一年暑假,我们去舅舅家帮忙双抢,去舅舅家有八里路。那天本说好晚上在那过夜,可吃过晚饭,看到天色渐渐黯淡下来,思家的浪潮瞬间将我击跨,我又不好意思说出真实想法,就借口肚子痛,要回去,舅舅说要带我去看医生,我又非得回家看医生。爱云见状急忙牵着我往外走。没走多远,她狡黠地望着我说,不痛了吧?我就知道,你在装病。
90年,爱云初中毕业,没有升上高中。那个时期,内陆不仅意味着物质的极端匮乏,而且意味着人生没有希望;沿海城市不但意味着生活得到改善,而且意味着人生的多种可能性。人们背着大包小包,争先恐后,赶汽车,挤火车,像海浪一样向南冲去,爱云也果敢地溶入了其中。她走的那天早上,我们一路同行。爱云穿着一条白底兰花的连衣裙,背着双肩包,她在朝阳里憧憬着美好的未来,描绘着一副又一副美丽的蓝图。临上车时她问我想要什么礼物,下次回来给我买,我说买衣服吧,白色上衣,配黑色短裙,她满口答应,直夸我眼光不错,穿在我身上肯定好看,只是,她失约了,我没有盼望到我想要的礼物,怎么也想不到,这一别,竟成永别。
爱云去了汕头,进了一家电子厂,每月按时寄钱回家,她成了家庭的经济支柱。两年后,她在信中说结婚了,嫁在揭阳农村。她的自作主张令姨妈很难过,她含着泪说,就算家里跑出了一条狗,我也该去看看落在谁家,那家人对她怎么样?那天秋雨霏霏,姨妈提着几瓶剁辣椒出发了,她买了去广州的火车票,再转车去揭阳。我相信爱云肯定嫁得好,沿海地区嘛,寸土寸金,种小菜都能发财。没想到,几日后姨妈回来,边说边流泪,直呼我的爱云啊,真傻,何苦呀,嫁得天远地远,那里跟我们湖南正好相反,男人在家做饭带孩子,女人挑大粪,挺着大肚子还在田里像牛一样干活……
由于地域差异,爱云的生活忙碌而辛苦,但也不至于像姨妈所言的那样凄惨。她老公在国道边搭了个棚,维修单车,生意不错,渐渐地她也学会修理。最令人倍感欣慰的是爱云跟婆家的关系处理得相当融洽,哄得婆婆每天笑呵呵的,待她如女儿,人前人后地夸她,以她的聪慧当然不是难事。只是好景不长,一天噩耗传了过来,爱云出了车祸,就在她的修车棚前,一辆大货车将她撞飞了十几米,当场死亡。当听到这个消息时,我的全身肌肉像突遇冰冻一样,心在不停地抽搐,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我的视线仿佛穿过了时空隧道,看见爱云在马路上“咯咯“的笑着,跑着,突然一声刺耳的尖叫声传来,她像一朵栀子花一样在风中飘落……爱云就这样走了,她留下了一双年幼的儿女,后来听说她老公再婚了,女方带了一个女儿过来,他们又生了两个孩子,在那个复杂的大家庭里,两个失去母亲的孩子不知道怎么样了?
(四)
小恩在杨村甸读中学,离家有二十里山路,寄宿。学生自己带米,学校里只提供蒸笼集体蒸饭,周末回家,礼拜天回校,需带齐一周的食物储备。冬天还好,夏天就只能带些罗卜干、辣椒酱等难以变质的咸菜。这些东西既没营养又易上火,小恩的身体哪受得了啊,打针吃药成了家常便饭的事。印象中小恩一直很瘦,比同龄人要矮。就在这时,他的一条腿上出现了一个黍米大的红点,接着化脓,溃疡,治疗,再反复发作,如此折腾两年,毕业时有硬币那么大,这也成了致命的隐患。
姨妈进大山时,姨父的女儿玲玲不到两岁。听姨妈说,她一到那个家,玲玲就抱着她的腿喊妈妈,妈妈,直喊的姨妈泪水直流,当时心里下狠心一定要善待她,如亲生一样。玲玲不但性情乖巧,且禀赋异常,尤其说话声音非常好听,带点嗲,银铃一样,读书名列前茅,一直进入冷水滩的重点高中。高三时,玲玲和一位兵哥哥坠入了爱河,让姨父无比自豪的女儿在高考中落榜。她拒绝复读,非要出去打工。听说她去了广州番禺,那是兵哥哥的老家,寄了几封信回家,后来就如断线的风筝,杳无音信,家里找人多方打听,都查无此人。
我的大表哥爱球后来成为了舅舅的徒弟,学篾匠。他个子不高,但脑子灵活,做出的竹器很讨庄稼人喜欢。表嫂个子矮小,小名“矮婆”。矮婆虽矮,但勤快会持家,且很会生养,一过门就接连生了两个胖男孩,姨夫姨妈看着孙子整天乐呵呵的。
94年,爸爸停薪留职,来到株洲做服装生意,加工女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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