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晖 ()
七年前的那个夏天,我从最黑暗的内心生活中暂时挣扎出来,孤
身一人,独自上路,遥遥地向着新疆。我只带上一本张承志的《绿风
土》,和他走一模一样的路。在伊犁深山,在美色冷冽的特克斯河畔,
在清朝哨卡波马的黄昏,在世界上最美的蓝松白雪的天山深处,曾经
到过张承志心中的震撼和颂赞,也悄悄潜入了我的心中。好像是命中
注定,我在伊犁昭苏县西隅的夏台(shata ),准备走通古丝绸之路
北线分支--唐玄奘西游取经曾走过的通道--夏台古道失败后,回
来就读到了张承志的《夏台之恋》(《收获》1993年第5 期)。
风土如故,但是时代变了。那种已经不仅仅是浪漫的发想,不仅
仅是羡慕混合着嫉妒,而且是无力到达、无法深入的感觉,如虫噬骨,
如刀切肤,如影随形,常常纠缠得我痛苦不堪。自此之后,“走不通
的古道”成了压迫雄心的心病;而张承志,长我二十岁的兄长,就像
我如今勉力走过的不多的几条古道,宽厚悠长,处处藏着神秘,时时
显露影响,等待着相识相知的缘分。
七年后的这个初冬,伴着大哥,短短的三天,驱车在山河之间出
入。山是太行,河是黄河。在这块狭长的地域里,中原的气候正一丝
丝地变冷。远望雾气苍茫,风景萧索;烟树村郭,大地百姓,在山和
河的宛转夹峙中,那么厚重,那么深沉,仿佛古文明衰败后静静的将
息。我们常常偏离笔直的高速公路,循着古道,尽可能地接近山,接
近河,接近那星星点点散落在中原大地腹心的一处处激动人心的所在:
孟津古渡口,聂政故乡深井里,太行、王屋之间的内里,沁河古栈道,
博浪沙;更重要的是,艰难地走通了古代山西洛阳间的、可能是曹操
《苦寒行》吟哦的通道“古羊肠坂”。冬日冲寒的出行是愉快的,在
我来说,毕竟又走过了一条古道。
畅谈壮游之后,该沉静下来,细细梳理心事和感触。援笔作文,
仍然被他的书深深地打动。慢慢地读完这三本书--《大陆与情感》,
《以笔为旗》,《一册山河》--虽然其中大多数篇什都是我所熟悉
的,但是那种初次遭遇的震动和冲击的情感依然新鲜,像潮汐一样在
胸中起伏,涨落,无有宁时。
和往常一样,他在《大陆与情感》和《一册山河》里或描写或用
图片直接呈现的,照例是他投身其中的三大板块--内蒙古草原,新
疆文化枢纽,伊斯兰黄土高原。对这片浩瀚大陆的有些地方,喜爱旅
行的人也许并不陌生,但是对这片大陆如血溶水的情感,对底层民众
怀着感激和求教的尊重,大而言之--对异质文明的理解和探求,却
并不是每个中国人都深有感触而且践行着的。
由此,张承志在《以笔为旗》中再一次重申了一个重大的文明命
题--“文明内部的发言”:对文明的阐释权,应当交给本地、本族、
本国的著述者;外来的人,则应该本着尊重和理解的原则倾听,吸收,
融会,而不是片面的胡说,恶意的曲解,简单的漫画化。
这是一种深刻的方法论,它强调的是“学会和底层,和百姓,和
谦恭或沉默的普通人对话”,一切以学院化、精英式自居的学术,都
将在这个浩瀚如海、凝重似山的世界里失语。
古道有时就埋藏在人的心里,强求着上路的人的缘分和水平。不
把双脚切肤地踏在古道上,不屑于在底层民众中寻求正义,只满足于
浅薄地罩着“殖民学术”的幌子,强加人以“原教旨主义”、“文化
冒险主义”、“红卫兵情结”的帽子,是极端可耻的。学界如斯浮躁,
而读书界又不求甚解,如此构成的文化不知是怎样的一个怪胎。
将近十年来,我也在这块大陆上游走,体味着种种新鲜的冲击和
巨大的启示。我不敢说认识深刻,但是我毕竟在如今已成为我兄长的
这个人的引领下,渐渐地爱上了这块大陆,也渐渐地熟悉了一些地方。
文明的美丽憧憬依然微茫,出路何在的灼心焦虑依然存在;但是,我
越来越相信,的确如他所鼓励的那样--“在人生的任何场所和境地
的真正的搏斗,都会使人被逼知‘道’”。
(张承志著:《大陆与情感》,山东画报出版社1998年出版;
《以笔为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出版;《一册山河》,作
家出版社2001年2 月第1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