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是一部命运悲剧,当最后的打击实施完毕,尘埃落定以后,我们看到《雷雨》中的八个人死的死,亡的亡,疯的疯,走的走,只剩下一个生不如死的周朴园,作为始作俑者,周朴园所得到的是另一种形式的惩罚,他的命运如《圣经》上所言:“主耶和华说,我指着我的永生起誓,我断不喜悦恶人死亡,惟喜悦恶人转离所行的道而活……恶人转离他的恶,行正直与合理的事,就必因此存活”。我们在《雷雨》的序幕和最后一幕中看到的周朴园,是劫后余生已经完全转变成一个慈悲老人的周朴园了,他以善的形象出现在两个疯女人旁边,陪着她们继续忏悔着,可以说周朴园形象的宗教意蕴更为深厚。在死亡的人当中,最为无辜的当是周冲,曹禺在《雷雨序》中对周冲作过说明:“他藏在思想的堡垒里,他有许多的憧憬,对社会、对家庭、以至于对爱情,他不能了解自己,他更不能了解他的周围,一重重的幻念茧似的缚住了他,他看不清社会,他也看不清他所爱的人们,他犯着年轻人Quixotic病,有着一切青春发动期的青年对现实的隔离。他要现实的铁锤来一次一次地敲醒他的梦”。我们从曹禺的介绍中只能得出:周冲是死于无知。
周冲是曹禺在创作《雷雨》时所想到的第二个人物,其原型地位仅次于蘩漪,而且颇有点作者把自己的童年生活投影在里边的味道。这样一个充满着鲜活气息的生命最后也归于死亡,就绝不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偶然事故了。我觉得把生命归于死亡的癖好是曹禺的一种创作理念,不光是《雷雨》中的人物有着打破因果关系的死亡结局,在《日出》中,死亡也不存在客观的必然性,陈白露的死,它的合理性就始终是评论界争论的热门话题,而《原野》中仇虎在黑林子里的迷失方向,以及最后倒毙在路轨旁的结局,也是人们诟病的原因,有人就下结论评判说:“《原野》,是曹禺最失败的一部作品”,其他如小东西、小黑子、焦大星、曾文清,都没有必死的理由。综观曹禺早期的四大名剧,对作品主人公的死亡处理,已经构成一种思维定势,形成为一种心理情结了。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心理情结是指处于无意识状态下的一种心理趋势,它由情感、思想、记忆等一组一组的心理内容所凝成,既不同于意识,又能为意识所接受,是一种无意识的、习惯性的行为方式。曹禺对自己笔下的人物尤其是自己所钟爱的人物所做的死亡处理,就构成了这样一种情结性的行为。但问题的复杂或者说深刻之处在于曹禺能把这种停留在无意识状态下的死亡情结自觉地引向更为复杂而深刻的宗教层面,从而形成自己独特的创作理念,并最终建构起自己跟以往中国话剧所截然不同的美学品性。《雷雨》的“序幕”和“尾声”就是这种创作理念的最好说明。曹禺把情节设置在一所教堂的附属医院里展开,而这座医院的前身正好就是罪孽深重的周公馆。曾经被周朴园誉为“最圆满,最有秩序”的周公馆,曾经吞噬过无辜生命而充满着血腥气的周公馆,现在已经净化为一座教堂的附属医院,本身的象征意味已经颇为浓郁了。流逝的岁月最能说明生命的沧桑,曾经铁手经营的周朴园,也已经成了虔诚的基督徒。曹禺还设置了背景音乐,让宗教意味浓厚的巴赫《B小调弥撒曲》低回萦绕在医院的大厅上空,抚慰着老态龙钟的周朴园和神智不清的侍萍、蘩漪,再加上天真活泼的儿童嬉闹声,以及悠扬浑厚的教堂钟声,洋溢着圣洁而崇高的气氛,给苦难的灵魂以最后的安慰。很显然,由于有这种宗教意味十分浓厚的场景设计,作品中人物的死亡就不再是一种自然意义上的生命终止,而它所起的作用也就不限于只是在道德层面上作一种劝恶从善或惩恶扬善的警世劝喻,在这里死亡反而升华为一种宗教性的生命关怀,而这恰恰代表着曹禺更为深厚的人文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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