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再拜言。少卿足下：曩者辱赐书，教以慎于接物，推贤进士为务。太史公:这里指作者自己. 牛马走:像牛马一样奔走的仆役. 走,义同"仆".此十二字《汉书司马迁传》无,据《文选》补. 按,古代书信常在开头先列具写信人的官职姓名. 足下:古代对人的敬称. 曩(nǎng):从前. 接物:待人接物. 务:事务,任务。 太史公、愿为您效犬马之劳的司马迁谨向您再拜致意。少卿足下：往日承蒙您写信给我，教导我务必慎重地待人接物，并推荐贤能之士。意气勤勤恳恳，若望仆不相师，而用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是也。勤勤恳恳:诚恳的样子。 望:怨. 相师用:效法他人的意见行事. 流:这里有顺从,追随的意思。 情意十分诚恳，似乎是抱怨我没有照你说的那样去做，而附和俗人的看法。我并非如此。请略陈固陋。阙然久不报，幸勿为过。固陋:褊狭浅陋的见解。 阙然:相隔很久. 过:责怪. 请允许我谈谈自己固塞而鄙陋的想法。长时间没有答复你，希望你不要责怪。
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书之功，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流俗之所轻也。剖符:汉代皇帝给功臣的一种凭信. 符,竹制,上写永不改变爵位的誓言,剖分为二,皇帝与功臣各存其一. 丹书:即丹书铁券,铁制的券契,用朱砂书写誓词,故称丹书.得剖符丹书的功臣,子孙有罪可以赦免. 文史星历:史籍和天文历法,这些都是太史令掌管的事务. 卜祝:负责占卜和祭祀的官职. 倡优:乐人和戏人,是古代被人轻贱的下等人. 我的先人，没有获得丹书、铁券那样的特大功勋，所从事的是起草文书、编写史料、记录天象、制定律历的工作，（其职位）接近于占卜之官和太祝之间，本来就是皇上所戏弄，当成乐师、优伶一样畜养的人，为流俗所轻视。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以异？而世又不与能死节者比，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树立使然。 蝼蚁:蝼蛄和蚂蚁,泛指微小的生物. 所自树立:自己用来立身的.指工作和职位. 假使我受到法律制裁被处死刑，就像九头牛身上失去一根毛一样，跟蝼蚁（之死）有什么不同？而世人又不会将我与能死节的人同等看待，只认为我智力穷尽，罪过极大，不能自己解脱，终于去死而已。为什么呢？这是自己平素所从事的职务所处的地位促成的。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箠楚受辱，其次剔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肢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 固:本来. 用之所趋:意思是为什么去死.用,因;之,代词,代死. 理色:脸面.理,纹理;色,脸色.或解为道理和脸面. 诎(qū)体:指身体被捆绑.诎,同"屈". 易服:指换上罪人的衣服. 关木索:戴上枷索.关,指戴上;木,指枷;索,绳索 .棰(chuí)楚:木杖和荆杖,都是刑具. 剔毛发:把头发剃光,即所谓髠(kūn)刑.剔,通"剃". 婴金铁:指颈上套着铁圈,即所谓钳刑. 婴,环绕.毁肌肤, 断支体:指毁伤肉体的刑罚. 如脸上刺字的黥(qíng)刑, 砍去双脚的刖(yuè)刑等. 支,同"肢". 腐刑:即宫刑.破坏生殖机能的酷刑,仅次于死刑 人总有一死，有的人（死得）比泰山还重，有的人（死得）比鸿毛还要轻，这是由于应用死节的地方不同的缘故。最上一等是不辱没先人，其次是不辱没自己，其次是颜面上不受辱，其次是辞令上不受辱，其次是被囚系受辱，其次是换上囚服受辱，其次是戴上刑具、挨打受辱，其次是剃掉头发、以铁索束颈受辱，其次是毁伤肌肤、断残肢体受辱，最下一等是遭腐刑，到极点了!传曰："刑不上大夫。"此言士节不可不勉励也。猛虎处深山，百兽震恐，及在穽槛之中，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渐也。故士有画地为牢，势不入；削木为吏，议不对，定计于鲜也。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箠，幽于圜墙之中。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枪地，视徒隶则心惕息。何者？刑不上大夫:刑罚不会用到大夫身上.此语见《礼记曲礼》. 厉:同"砺",磨砺和劝勉. 穽:同"阱",捕兽的陷坑. 槛(jiàn):关野兽的木笼. 积威约:长期威力的约束. 渐:逐渐发展的结果. 定计:指早就拿定主意. 鲜:指态度鲜明.或解为夭亡,不以寿终. 榜:鞭打. 圜墙:指监狱.圜,通"圆". 枪:同"抢(qiāng)", 撞,触. 徒隶:狱卒. 惕息:不敢喘息,形容极其恐惧. 《礼记》中说：“对大夫不能用刑。”这是说士人不可不保持（自己的）节操。猛虎在深山（的时候），所有的野兽都非常害怕它；待到被关进笼子里或落入陷阱之中，（却）摇尾（向人）讨吃的，这是（人）以威力逐步制服了它的结果。所以，对士人来说，（即使是）在地上画一座牢狱，那情势也叫人不敢进去；（即使是）一个木制的狱吏，也不敢跟它对质，必须在遇刑前自杀（以免受辱）。现在手和脚都被刑具束缚起来，脱掉衣服，接受杖责，关闭在四面墙壁之中。在这个时候，看见狱吏就以头碰地，看到狱卒就胆战心惊。为什么呢？积威约之势也。及以至是，言不辱者，所谓强颜耳，曷足贵乎！强颜:厚着脸皮. 这（也）是以威力制约逐步发展的结果啊。待到已经到了这一步，还说不受辱，不过是所谓“脸皮厚”罢了，哪里说得上尊贵呢？且西伯，伯也，拘于羑里；李斯，相也，具于五刑；淮阴，王也，受械于陈；彭越、张敖，南向称孤，系狱具罪；绛侯诛诸吕，权倾五伯，囚于请室；魏其，大将也，衣赭衣、关三木；季布为朱家钳奴；灌夫受辱居室。西伯:即周文王.殷纣时他是西方诸侯之长,故称. 伯:方伯,即一方诸侯之长. 牖(yǒu)里:是殷王纣四文王的地方. 牖,《史记周本纪》作"羑".李斯被赵高陷害,最后被腰斩,灭三族.韩信先被封为楚王,有人告他谋反,刘邦假做南游,到陈地,韩信来见,被逮捕.后被赦,封为淮阴侯.彭越,汉初功臣,封梁王; 张敖,汉初功臣张耳之子,父死,袭为赵王.二人都因被诬告谋反,下狱定罪. 绛侯:周勃的封号.吕后死,吕禄等人谋反,周勃与陈平等诛灭吕氏亲族,迎立文帝. 五伯(bà):即春秋五霸. 伯,通"霸". 请室:汉代囚禁有罪官吏的监狱.周勃后来被诬告谋反,下狱治罪. 衣赭(zhě):穿红褐色的衣服.古代囚服为赭色. 三木:指加在颈,手,足三处的刑具,即枷和桎(zhì)梏(gù). 魏其侯窦婴,景帝时为大将军,武帝时被诬下狱处死.季布原为项羽将领,屡次困辱刘邦.项羽死后,刘邦悬赏捉拿季布. 季布剃光了头,颈带铁圈,改变姓名,卖身为鲁人朱家的奴隶. 灌夫平七国之乱有功,为中郎将.武帝时被诬下狱,灭族.居室,少府所属的官署名. 再说，西伯是一方诸侯之长，（却）被囚禁在里；李斯是丞相，备受五刑的处置；淮阴侯韩信是王，却在陈地被戴上刑具；彭越、张敖都曾高坐在王位上称孤道寡，（后来）又都被捕入狱；绛侯周勃诛杀吕氏党羽，权力之大超过了春秋时期的五位霸主，后来被囚禁在特设的监狱“请室”之中；魏其侯窦婴曾任大将，后来也穿上了罪人衣服，手、脚、脖子上都加了刑具；项羽的大将季布，后来剃光了头，以铁圈束颈当了朱家的奴隶；灌夫曾在拘留室里受到侮辱。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罪至罔加，不能引决自裁，在尘埃之中，古今一体，安在其不辱也！此言之，勇怯，势也；强弱，形也。审矣，何足怪乎？且人不能早自裁绳墨之外，已稍陵迟，至于鞭箠之间，乃欲引节，斯不亦远乎！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为此也。罔加:法网加在身上. 罔,同"网".引决:自杀.自财:自杀. 财,通"裁". 尘埃:指监狱. 审矣:明白了. 蚤:通"早".绳墨:指法令. 陵夷:卑下,衰颓. 这些人都身居王侯将相的地位，邻近国家都知道他们的名声，一旦有罪受到法律制裁，而不能自杀。落入微尘一般轻贱的境地，从古至今都是如此，怎能不受侮辱呢？由此说来，勇敢或怯懦，坚强或软弱，都是由形势决定的。明白了这个道理，还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呢？一个人不能早在遇刑前就自杀，因而渐渐志气衰微，待到受杖刑，这才想到要死于名节，离名节不是太远了吗？古人之所以对大夫施刑很慎重，大概是由于这个缘故啊。
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亲戚，顾妻子；至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今仆不幸，早失父母，无兄弟之亲，独身孤立，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亲戚:这里指父母. 就人的本性而言，没有不贪生厌死的，（难免要）怀念父母和妻子儿女；至于为正义和公理所激奋的人，则不是这样，那是因为有所不得已的缘故。现在我不幸，早年失去了父母，（又）没有亲兄弟，独自一人，至于对妻子儿女怎么样，少卿是看得出来的吧？
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仆虽怯懦，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累绁之辱哉！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况若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怯耎(ruǎn):胆怯软弱. 耎,古"软"字. 去就:去留,进退.这里指偷生或赴死. 湛溺:是说陷身其中,不能自拔. 湛,同"沉". 累(léi)绁(xiè):捆绑犯人的绳索,引申为牢狱.累,同"缧". 臧获:古代骂奴婢的贱称. 隐忍:克制忍耐. 函:包围. 粪土:指监狱. 鄙:鄙陋,鄙薄. 没(mò)世:终结一世,即死. 文采:指文章. 况且勇士不一定死于名节，而怯懦的人仰慕道义，则随时随地都可以勉励自己不受辱。我虽然怯懦，想苟全性命，却很懂得舍生取义的道理，何至于甘心接受绳捆索绑的侮辱呢!再说，奴婢侍妾一类人，尚且能自杀（而不受辱），何况我是不得已啊？我之所以含垢忍辱，苟且偷生，情愿被囚禁在粪土一般的牢狱之中，是因为我的心愿尚未完全实现，耻于默默无闻而死，而文采不能显露给后世的人们。
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摩:通"磨",拭去. 俶傥(tì tǎng):卓越豪迈,才华不凡,不受拘束.
传说文王被拘禁时,把《易》的八卦推演为六十四卦. 戹(è),受困,指孔子周游列国所受的困厄. 赋:创作. 左丘即左丘明.关于他失明的事,他书未见记载;《国语》是否为他所作,学者多有疑问. 孙子即孙膑(bìn).膑,断足之刑;修列,著述,编著. 《吕览》:即《吕氏春秋》,吕不韦为相时命门客编写的. 《说(shuì)难》,《孤愤》是韩非著作中的两篇. 氐:同"抵". 古代拥有财富、尊位而姓名埋没的人，不可胜数，只有卓越超群的人才为后人所称道。文王被拘禁在里时推演了《周易》；孔子在困穷的境遇中编写了《春秋》；屈原被流放后创作了《离骚》；左丘明失明后写出了《国语》；孙膑被砍去了膝盖骨，编著了《兵法》；吕不韦被贬放到蜀地，有《吕氏春秋》流传世上；韩非被囚禁在秦国，写下了《说难》《孤愤》；（至于）《诗经》三百篇，也大多是圣贤们为抒发郁愤而写出来的。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通其道:行其道,即实现其理想. 思来者:意思是想到以后的人会有理解自己的. 书策:写作,著书.策,竹简. 垂:流传.空文:即指文章著作.当时还不能以文章建立功业,故称空文. 所有这些作者都是心中感到抑郁不舒畅，他们的思想观念不被当时的人们接受，所以叙述所经历的事情，让后世了解自己。例如左丘明眼瞎了，孙膑的腿断了，毕竟不能为世所用，（于是）回家著书，抒发心中的郁愤，想留下文字来表现自己的思想。
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略考其行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纪。上计轩辕，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放失(yì):因战乱而散失的事物. 失,同"佚". 稽:考察.理:道理,规律. 轩辕:黄帝名. "上计轩辕"至"列传七十",凡二十六字,《汉书》删去,此从《文选》补入. 我不自量力，近来将自己的心愿寄托在无用的言辞上，搜集世上散失的文献，粗略地考证历史人物的所作所为，统观他们由始至终的过程，考查他们成功、失败、兴起、衰败的规律，上起轩辕黄帝，下到如今，写成表十篇，本纪十二篇，书八章，世家三十篇，列传七十篇，共计一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会遭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仆诚已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天人之际:天道与人事的关系. 极刑:指宫刑.愠(yùn):怨怒. 其人:指志同道合之人,能传布自己著作的人. 责(zhài):同"债". 戮:辱. 也想用来探究天道和人事的规律，弄清从古至今的历史发展过程，成就一家的学说。（此书）已经起草，尚未完成，就碰上这桩祸事，惋惜它没有写成，因此宁愿接受宫刑而没有怨怒的表情。我确实想完成这本书，把它（暂时）藏在名山之中，（以后）再传给跟自己志同道合的人，使它流行于大都会，这样我就补偿了前番下狱受刑所遭到的侮辱，即使一万次遭到杀戮，哪里有悔恨呢!可是，这番话只能说给有见识的人听，对俗人就难说了。
且负下未易居，下流多谤议。仆以口语遇遭此祸，重为乡党所笑，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虽累百世，垢弥甚耳！是以肠一日而九迴，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负下:负罪之下,背负罪名的情况下. 上流:向上游行. 乡党:同乡之人. 垢:耻辱. 况且，在负罪的情况下不容易处世，身处卑贱，受到的非议和指责也就很多。我因为（对皇帝）说话（不谨慎）而遭到这桩祸事，深深地被邻里同乡所耻笑，以致先人蒙受污辱，还有什么颜面再为父母扫墓呢？即使再过一百代，也只是耻辱更甚而已!因此我心思重重，极为痛苦，在家时总是恍恍惚惚，好像丢失了什么，出外时又不知要到什么地方去。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身直为闺閤之臣，宁得自引深藏于岩穴邪？故且从俗浮沉，与时俯仰，通其狂惑。今少卿乃教以推贤进士，无乃与仆私心剌谬乎？闺合之臣:指宦官.闺合,宫中的小门,借指宫中深密之处. 引:引退. 俯仰:应付,周旋. 通:舒发. 私指:私意,自己的态度和意向. 指,同"旨". 每想到这桩奇耻大辱，没有一次不是汗流浃背，将衣湿透!我现在身为皇宫里的小臣，怎么能离开皇宫去过山居穴处的隐士生活呢？所以，我只好随波逐流，按照时代的风气行事，用来抒发内心的悲愤。如今少卿却教导我推荐贤能之士，这岂不跟我私下的愿望相违背吗？今虽欲自雕琢，曼辞以自饰，无益于俗，不信，适足取辱耳。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书不能悉意，略陈固陋。谨再拜。自雕瑑(diāo zhuàn):修饰,美化自己. 雕:雕刻. 瑑:是雕刻成连绵状的花纹. 曼辞:美饰之辞. 不信:不被信任. 祗:同"只". 要之:总而言之. 尽管我（也）想打扮自己，用美妙的言辞粉饰自己，可这对世俗没有好处，不能取信于人，恰恰是只能招致侮辱罢了。总之，到死的那一天，然后是非才会有个定论。这封信不能详尽地表达我的意思，（只能）简略地说说一些固塞而鄙陋的想法。谨再次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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