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凤高
易卜生的剧作《布朗德》(Brand)于1868年出版后,取得很大的成功,四年里重版多次,销量空前。挪威少女劳拉史密斯基勒(LauraSmithKieler,18
49-1932)是《布朗德》的一名热诚的读者,她为主人公的理想所感动,凭想象为《布朗德》写了一个续篇--长篇小说《布朗德的女儿们》(Brand’sDaughters),来探讨女权问题。
《布朗德的女儿们》在1870年春出版后,劳拉给赋予她灵感的易卜生寄去一册。寓居德累斯顿的易卜生收到后,于6月11日给劳拉写了一封亲切的长信。“你想继续写作吗?”剧作家问。“创作更需要的不只是才华。必须要有一些引发创作的真切的感受。……主要是要对自己忠实和忠诚。……”
易卜生的信使劳拉很受鼓舞,她一直忘不了这位大剧作家对她的关怀。因此,当她1871年夏有几个月的时间来访德累斯登时,就通知了易卜生。易卜生一定也喜欢这个姑娘,因为在她逗留期间,他们彼此有良好的相约,他还亲切地称她为他的“云雀”,并鼓励她再写作。
在跟一个叫维克多基勒(ViktorKieler)的教员结婚后,劳拉又于1876年来到易卜生旅居的慕尼黑找剧作家。她向易卜生的妻子苏珊娜(Suzannah)讲了一段她的故事,让苏珊娜转告易卜生。他丈夫患了肺结核,医生告诉她,拯救她丈夫的唯一办法便是让他去气候温和的南方,如瑞士或意大利的风景区疗养一段时间。这当然不能没有钱。可是基勒一说到钱,就会神经质歇斯底里大发作。于是,劳拉便偷偷地背着他,由一位朋友作担保,贷来一笔够这次治病用的钱。如今,对基勒来说,意大利之行已经成功,恢复了健康。
1878年春,苏珊娜接到劳拉的一封信,还有一部小说的手稿。劳拉恳求苏珊娜转请易卜生向他的出版人、斯堪的纳维亚第一大出版家弗里德里希V黑格尔(FrederikV.Hegel)推荐。这使易卜生感到非常难堪,因为他觉得此书真的写得不好,没有一位作家肯因一位朋友的要求而把一部低劣的手稿交给出版商,让他凭着他的地位去出版此书的。于是,易卜生于3月26日给劳拉回了一封信,以温和而又严肃的词句告诉她,他不能推荐这部书稿。
“你说,你是受环境压迫而写这部书的。我不明白。在一个丈夫在世的家庭里,是决不会需要妻子像你这样呕心沥血作自我牺牲的。我感到奇怪,他竟会允许你这样做。一定有什么真实的情况你没有跟我说;这是我几次读过你的信之后的印象……因此,你必须告诉他;他一定会承担起现在折磨着你的烦恼和困惑……黑格尔绝不会接受你的书稿,纵使有我推荐……”
劳拉确实没有把事情全部都跟易卜生说,或许是她担心,如果告诉了易卜生,会使易卜生认为她是想向他借钱,因此她羞于启口。
起因是劳拉为丈夫去意大利借下的这笔钱到了需要偿还的时候了,可是她无力归付,又不敢告诉丈夫;更糟的是替她担保的那位朋友自己也陷入困境,他告诉劳拉,如果她不去付这笔债,借方一旦索催,将会使他破产。在此之前,除《布朗德的女儿们》外,劳拉还曾出版过一本随笔集和一部描写不幸婚姻的小说《埃弗里》(Everil),得到过不薄的稿酬。如今,在这种境况下,她想到,除了另外再写一部书以获取一笔非常丰厚的收入之外,看不到有其它出路了。谁知易卜生拒绝了,尽管是无可指责的,但劳拉最后的结局,却让剧作家深感震惊和悔恨。
劳拉基勒接到易卜生3月26日的信后,就烧掉了这部书稿。借的债得还。走投无路之下,她伪造了一张支票。但伪造立即被识破,银行拒绝支付。不得已,劳拉只好把整个事情的经过告诉了丈夫。可是神经质的维克多基勒根本不顾妻子做这事纯粹是为了他,他像对一个罪犯那样对待她,他跟她说,她的此种行为会毁坏他的名声和前程,像她这样的人,根本不配教育他们的孩子,等等。
基勒的态度使劳拉无比伤心,神经受到严重的刺激,竟到了精神崩溃的地步,最后被收容进一所公立精神病院,跟疯子同住一个房间。基勒又提出要与她分居,以便使孩子们可以摆脱她的“照顾”。
易卜生得知劳拉的遭遇后,立即在8月2日给黑格尔的信中很关心地问他的这位出版商:“……你可能知道了,劳拉基勒女士遭到很大的不幸。她丈夫突然通知我们,说她已经被收容进了精神病院。你知道这种精神病院的详细情况吗,还有她现在在什么地方?”显然,他希望自己能对劳拉有所帮助。
一个月后,劳拉被从精神病院放出,她乞求丈夫,为了孩子,让她回去,基勒勉强同意。
同年秋,易卜生来到罗马,准备在这气候温宜人的南方城市过冬,并“有时间和平静的心境来完成我的新作”。但是劳拉的事使他的心境不能平静。
10月19日。他在一则题为《关于一出现代悲剧的笔记》(NoteforAModernTragedy)中这样写道:“有两种道德律,两种良心,一种适用于男人,另一种完全相反,是适用于女人的。他们互不理解;但是在实际生活里,女人被用男性的戒律来裁判,好像她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男人。
“在现代社会里,一个女人是不能成为一个女人的。这是一个男人唯一的社会,法律是男人制定的,公诉人和法官也都从男性的立场来评定女性的行为。
“她伪造了支票,并为此而骄傲;因为她是出于对丈夫的爱,为了救他的命而做的。但是她的这个丈夫却采取习惯上的体面立场,站在法律一边,以男性的目光来看待这件事。
“一位母亲,在现代的社会里,有如某些昆虫,在她完成了繁殖种族的职责之后便退出、立即死亡。”
很明显,易卜生这些说的是劳拉基勒,并由劳拉基勒想到“现代社会里的女子”的命运,而劳拉则是一个鲜活地留存在他心中的人物。于是,12月7日,他告诉黑格尔,说他已经在准备创作“一部新剧”。就在那段时间里,一部具体的剧作,包括主题、人物,都清晰地萦回在他的脑际。一天,他跟苏珊娜说:“我刚刚看到娜拉了。她迎面向我走来,把手搭在我的肩上。”苏珊娜听他这么说,不觉吃了一惊,随后就平静下来,像一般女人那样,带点好奇地问:“她穿什么衣服?”易卜生“极其认真地”回答说:“穿一身蓝色的羊毛礼服……”
在经过思考之后,易卜生从1879年5月2日在南方的滨海小镇阿马尔菲(Amalfi)开始创作他计划中的这部“新剧”。第一幕用了三个星期写成;第二幕是六个星期,其中曾因休假而中断过;至8月3日这部《玩偶之家》(ADoll’sHouse)全部完成。
《玩偶之家》里的女主人公娜拉海尔茂是以劳拉基勒为原型的。这点最明显不过。娜拉和劳拉有许多相似之处。但是娜拉、劳拉之间的最大不同是在于她是一个有思想的女性,她不但不回到丈夫身边去,更不会像劳拉那样去乞求丈夫收留她;甚至在危机过去,海尔茂表示自己要“重新再做人”之后,也不肯牵就。
《玩偶之家》1879年12月4日在哥本哈根出版,首印8000册,是易卜生所有作品中初版印数最高的。一个月内全部售完后,1880年1月又印了3000册,3月8日再印了2500册。这在斯堪的纳维亚是没有先例的。剧本同时于1880年1月8日在斯德哥尔摩的皇家剧院(RoyalTheatre)上演;随后在克里斯蒂安尼亚即奥斯陆和卑尔根演出,获得很大的成功,娜拉离开这个“玩偶之家”时“砰”的关门的声音,直到今天都一直在全世界回响。
易卜生是怀着深沉的感情来写娜拉的。剧作家的同胞、挪威评论家艾尔瑟赫斯特写道:“易卜生是多么喜爱她。除培尔金特外,在他全部的人物画廊中,没有任何人物像她这样,哪怕近似也好,描写得如此可爱。……每当易卜生想到娜拉的时候,最温柔的话就向他涌来;她是小松鼠、歌唱的小鸟、云雀,而当她完全轻率的时候,他称她是金丝雀--这些话听起来有些可疑,而且提醒我们必须为娜拉担忧。然而他的语言里流露出的是什么样的喜悦啊。人们在谈论可爱的孩子时就是这样的。……娜拉在易卜生的心目中就是梦,是以最早的和温柔、天真和脆弱的形式出现的梦--关于奇迹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