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里科夫之死的背后
高伟毅 陈世敏
俄国杰出短篇小说家契词夫在《装在套子里的人》中,用夸张的艺术手法塑造了套中人别里科夫这个典型人物,从而揭露了沙皇统治下俄国社会的黑暗现实。在作者笔下,别里科夫形象丑陋、性格怪异、行为滑稽,让人觉得可气可憎且不可思议;尤其让人难以理解的是,他居然在和人争吵而被推下楼梯一个月后一命鸣呼了。多年以前,笔者讲到这篇课文时,对别里科夫的死因就存有疑问,但一直没有找到合乎情理的答案。无论是教参还是其他有关分析资料对此都忽略了,只是在谈到作品思想意义时带上一句"他是在华连卡响亮而清脆的笑声中惊恐地死去的"或类似的话。何谓“惊恐地死去”昵?也是语焉不详。这样一来,别里科夫似乎成了一个代表黑暗保守势力的符号,被概念化和脸谱化了。尽管这是小说中的人物,无法到现实生活中对号入座,但无疑他是来自现实生活的,是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而存在的。对于这样一个人的莫名其妙的死亡,我们是否也应该留心一下它背后的真实原因呢?
一
根据作品的叙述,首先可以排除摔死的可能性。作者对他从楼梯上摔下来后“安然无恙”的情况的描写已经说明了这一点。自杀也不可能。作者交代,他回到家后一个月都躺在床上,再也没起来过。看来,唯一的可能就是因病而死。有人曾这样说,“别里科夫是在与柯瓦连科吵架后气死的”,并且进一步分析,对于“柯瓦连科明目张胆地乱套,并毫无顾忌”,“他痛心疾首,结果抑郁不堪,气急败坏,得病而死”。(王诚良《"套子"之我见》,《名作欣赏》2000年第4期)这一说法最终落在一个“病”字上,认为他发病的原因是
“气”。那么,生气果真能致人死命吗?
在现实生活中,一个健康人是不可能被活活“气死”的,一旦发生如此不幸,必定有受气者自身的内在原因。例如2007年6月,北京某小区内一八旬老人与违章停车者发生争执,因气愤过度,当场倒地,不治而亡。此事件中虽然没有暴力冲突,但肇事者与维护公共利益的老人发生争执,诱发其心脏病发作,应该承担相应的民事责任,被法院判罚一万元。可见,“气”本身并没有致命危险,但对于有病在身者来说却可引发不可挽回的后果。所以,别里科夫“气急败坏”致病而死,关键在于他的心理受到了不可治愈的严重伤害,进而引发或加重了躯体上的疾病。这里引用著名心理学家周冠生先生的《东方心理学》(上海文艺出版社2003年11月版,第161页)中的一句话来说明这一点:“应激状态的长期延续能击溃人的生物化学保护机制,导致胃溃痛、胸腺退化等严重疾病,甚至发生临床休克或死亡。”
据此可以认定,长期的持续的应激状态导致别里科夫最终被“气死”。
应激状态是临床心理学的一个概念,指在出现意外事件或出现危险的情况下所出现的高度紧张的情绪状态。例如面对突发危险、天灾人祸、亲罹难等难以接受的情景时,人们会出现心理失衡、情绪异常,外在表现则为动作夸张、声音高昂,或者是精神低迷、神情沮丧,甚至身体颤抖或体力衰弱,这都会导致自持能力的降低以致丧失。如果应激状态长期持续,机体的适应能力将受到损害,免疫力减退,从而导致疾病的产生。
别里科夫就华连卡一些“不成体统”的行为和她的弟弟柯瓦连科发生争吵。柯瓦连科对别里科夫的卑劣行径十分气愤,义愤之中将别里科夫推下楼梯。别里科夫从又高又陡的楼梯上狼狈地滚了下来,而又恰巧被华连卡看到而被嬉笑。不要说对这样一个思想保守、行为拘谨、胆小多疑的旧知识分子,就是对一般人来说,这个意外都可以算一个极为严重的非常事件了,所以他由此致病卧床。
二
心理学认为,面对非常事件,每个人都可以通过自身的性格特点、心理承受力、生理机能的变化调节来进行适应性防御,以应付外界突如其来的剌激,缓解高度紧张的心理状况,平稳地渡过应激状态。对于一个人格和心理基本正常并且生活在正常环境中的人来说,日常生活必然会使他的心理经受一定的锻炼,具备一定的应对非常事件的经验;
即使如此,还必须要有意识地进行一些有针对性的心理训练,例如飞行员、潜水员、航天员,以及警察、医生和运动员等的相关训练,都是为了使他们在突发事件中保持心理平衡而继续正常工作。在当代社会中,政府专门设立应对突发事件的危机心理干预机构,每当意外发生时,奔赴现场的不仅有救护人员,还有心理专家;陪伴应激人群的不仅有他们的家人,还有心理医生。
再看别里科夫,面对这样一个不会致命却使他倍感屈辱的事件,可以有两个途径来排解心理剌激。一是由亲人或朋友来安慰、开导,看来这不大可能,作品对此也没有任何交代。二是靠他个体形成的心理防御机制来逐渐平息情绪的波动,使他即使一时气郁于胸而生病,也能依靠自身的调节而慢慢恢复。遗憾的是,这看似可能,在当时却又绝不可能,这正是作品思想意义深刻之所在。
究竟别里科夫被“气”得引发了什么样的身体疾病而不治应该是医学家们去研究的,但有一点几乎可以肯定:他在经受这次非常事件之前,无论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都已经病得不轻。从作品来看,他首先是身体极度虚弱,对外界环境的变化不能够适应,“即使在最晴朗的日子……一定穿着暖和棉大衣”,他的脸老是“藏在竖起的衣领里”,即便“屋里又热又闷”,他也要“拉过被子来蒙上脑袋”。如果不是躯体上的原因,仅仅是心理问题,还不至于使他的行为如此怪异。
至于心理上的病态,早已人所共知了,“总想把自己包在壳子里,仿佛要为自己制造一个套子,好隔绝人世,不受外界影响”,这是心理恐惧症的典型症状。恐惧症是一种过分和不合理的惧怕外界客体和处境的神经症。一般来说,患者能够意识到自己这一心理问题,但如果没有正确的心理辅导和治疗,则无法自动摆脱恐惧心理,并易由此产生焦虑症状和植物神经功能障碍等,造成更大的精神痛苦。他对外界极为敏感,“老是闹得他六神不安”,“总是心慌得很”,“通宵做噩梦……没精打采,脸色苍白”,这些都说明别里科夫一直挣扎在心理痛苦之中O从"漫画事件"开始,别里科夫的恐惧症急剧加重,“脸色发青”“嘴唇发抖”。此时“自行车事件”又接踵而来,使他的心理再次遭受重创,“脸色从发青变成发白”,“第二天他老是心神不定地搓手,打哆嗦;从他的脸色分明看得出来他病了”。本来在常人看来合乎情理的事情,在他眼中则是不可容忍的,这样一来,他的恐惧症就总会将他的心理活动置于应激状态之中,他总是在紧张、激动、忧虑、烦恼中生活,他不是曾向科瓦连科表白“我烦恼得很,烦恼得很”吗?最后在与柯瓦连科争吵中受到的强烈精神刺激和由摔下楼梯引起的极度惊吓,使他本就十分脆弱的心理防线终于无法承受,导致生理机能的急速衰退,引发了久藏于体内的疾病的强烈发作,就像长时间紧绷的琴弦突然断裂一样,再也不可能挽救了。
行文至此,还是要回到一个根本的问题上:是什么原因造成别里科夫如此严重的心理疾病而最终导致死亡昵?答案可以引用教参中的一句话:“制制度毒化了他的思想、心灵……他既是沙皇专制制度的维护者,也是受害者。”(《教师教学用书》,人民教育出版社2001年11月版,第16页)但经过以上分析,对这句话的理解就不仅是政治、历史和社会层面的了,而是可以深入到人物的灵魂深处,揭示他的心理世界。一个可悲的社会!一个可怜的人!只有在那样病态的社会才会产生那样病态的人,而那样的人又得不到帮助和医治,只好让他走向毁灭。
这样看来,我们对别里科夫一类的人,除了像作者一样加以否定和批判之外,还是应寄予一些悲悯和同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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