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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言的野菊花
山上的野菊花又开了。这里一丛,那里一簇,热热闹闹地点缀着枯草连天的山头,一扫深秋萧杀之气。每天巡检挂牌,它们总会不期然地闯入我的眼帘,而奶奶那张笑得像菊花一样的脸,时时浮现在菊花丛中。
小玲,来,奶奶给你扎上!
泪眼朦胧中,奶奶踮着一双缠过足的小脚,怀抱着一骨嘟一骨嘟的野菊花,颤悠悠地向我走来。
奶奶很喜欢这黄色的小野花儿,经常采回家来,也不管我愿意不愿意,就往我的小辫上扎。可我一点也不喜欢野菊花,山上的花儿比这漂亮的多了去了!只不过它们都在春天开放。不好看不好看!我使着性子跺着脚大声嚷,奶奶也不生气,弯腰捡起我扔掉的野菊花,晾晒在门前的空地上,晒干了日后泡茶喝。奶奶采的野菊花,朵朵硕大金黄。
奶奶不理会我的抗议。那一天,奶奶又想往我的小辫上扎野菊花,我直往后躲,不等奶奶扎好,立刻揪下扔掉。我的小辫松散了,头皮也在发疼,一恼火,顺脚在晾晒的野菊花上狠狠踩了一脚:讨厌!
奶奶脸上霎时阴云密布,她猛地一抬手,向我扬起了巴掌……
巴掌没有落在我身上,却重重地落在了我心里。奶奶抽泣着:那是给你爸爸喝的呀!
从奶奶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中,我知道了,当兵的父亲去了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遥远得让我和奶奶的眼睛看不见。
父亲在山的那一头忙些什么?我很好奇,奶奶不清楚,我更是无从知晓,但我们都知道,父亲在忙一件大事,忙得昏天黑地。
我第一次尝到了思念的滋味。
我蹦蹦跳跳地跟着奶奶去采野菊花了。因为奶奶说,野菊花一开,父亲就会回来。
奶奶!
哎!
快点!
哎!
乡村的小土路上,回荡着此起彼伏的声音,一个稚嫩,一个苍老。
父亲真的回来了。他用硬硬的胡须扎我的小脸,一把将我举过头顶,我“咯咯”地笑着,惊飞了门前大树上的一只花喜鹊……父亲身上有一股子不太好闻的味道。父亲回来了,奶奶应该高兴才对呀,可是我却看见她背转身子撩起衣襟擦眼睛。
奶奶给父亲泡了一大壶的野菊花茶。父亲美美地呷了几大口,说野菊花能清火明目。我不想喝,父亲带回的那些花花绿绿的糖果诱惑着我。可我喜欢看奶奶像菊花一样的笑脸,于是我也大口大口吞咽着。
父亲走时,奶奶往他的包裹里塞满厚厚实实的野菊花……
我不愿意父亲走,父亲一走,奶奶就会叹气,抹眼泪。我怕看见奶奶难过,奶奶不知道,因为她伤心,我偷偷躲在被窝里哭,哭湿了枕头。
我有些怨恨父亲,更期待着来年的野菊花能早些开放。
可是山上的野菊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总不见父亲回来。
奶奶的目光一年比一年黯淡。
当野菊花再一次张开等待的双手时,我的心失落在这个弥漫着淡淡忧伤的季节里了。
终于有一天奶奶病了,病得十分突然,中午她还在灶台上忙碌,一到晚上就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我哭喊着叫来了人,来人和奶奶轻声嘀咕了几句,便端来一碗清水,口含清水,喷在奶奶后背,再一处处用力揪红。奶奶满背的红印子触目惊心,看得我十分害怕。
就在第二年夏天,山上的野菊花还没来得及开放,父亲意外地出现在我和奶奶面前。他来去匆匆,带走了去年的野菊花,也带走了七岁的我。
我不想离开奶奶,我走了,还有谁会陪着奶奶去采野菊花给父亲泡茶喝呢?但是,父亲在他生活的那座小城的一所学校里,为我准备好了一张课桌。
奶奶说,走吧孩子,我把你留在身边太久了!
走出很远,我还能望见一个苍老的身影伫立在村口,一动不动,如同一座雕像。
我问父亲,奶奶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走?父亲说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奶奶的根在这里。
那……我们为什么要走呢?
父亲山一样地沉默。
我有新的生活了,尽管陌生,却很快乐。我不是忘了奶奶,只是上学的时候要写作业,放假的时候要和伙伴玩耍,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生活方式,填满了岁月的空隙。况且,家乡路途遥远,母亲说回去一趟不容易,为了我们四个孩子和其他的城市孩子一样,父亲每天都在拼命工作。乡村里的奶奶,和山上的野菊花,就这样随着岁月云淡风轻了。
雪化了云开,春去了秋来。
我工作了,父亲亲自领着我去单位报到。一股子陌生而又熟悉的味道搅动了我尘封的记忆,那是和父亲身上曾经散发的味儿如出一辙。父亲指着远处的装置,自豪地对我说,凡有塔林耸立的地方,他的足迹踏遍了那里的每一寸土地……
我顺着父亲的指向,看到了一座座傲然屹立的巍巍塔林,也看到了对面山上黄灿灿的野菊花……
父亲的表情一下子凝固了。明年春节,说什么也要抽空回家看看,他喃喃着,这么多年了,还是家乡的野菊花茶好喝……
父亲的眼角分明有泪。
然而有一天,晴天一声霹雳:奶奶走了。
奶奶是腊月十八那天走的。本来,照她当时的身体状况,原本可以多活几年的。
奶奶是喝农药死的。她听信了算命先生的鬼话,认定父亲当年有道坎过不去,决定一死来替儿子消灾去难。村人发现时,奶奶已口吐白沫、人事不知了。
奶奶走得很凄凉,她没有留下一句话,但留下大包大包的、晾干的野菊花,成色不一。听村人说,这是她一年一年囤积下来的。
父亲紧紧捧着野菊花,默然无语。半响,有泪珠摔碎的声音,一颗,又一颗……
野菊花干枯成脆弱的标本,被风揉成碎片,飘零一地。
后来,父亲不止一次告诉我,他参加荆门石化(前身叫荆门炼油厂)“五·七”会战时,时常会在工作之余思念亲人,但是父亲是一个兵。
我永远走不出野菊花盛开的时节了。山里的野菊花开得一年比一年旺盛,可我的奶奶,永远不会往她最疼爱的小孙女辫子上扎野菊花了。
我站在父亲当年一定站过的地方,忍不住再一次潮湿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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