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 幼稚的“现代病”
自从现代诗论战迄今,已经一年半了。由于现代诗人们不断地创作、译介与解释,现代诗已经逐渐被社会所接受——学府、文协、刊物、广播电台,及其他社会组织已经开始重视这头文坛的黑羊了。我们还不能说,现代诗业已获得决定性的胜利,但至少接受它的读者在不断增加,而反对它的人们也不敢张口便骂,否认它是一种学问,一种高深的艺术了。
可是,就在现代诗开始在文坛站住了脚时,部分的现代诗人却不幸患上了幼稚的“现代病”,以为必须一切现代化,非现代不乐,而又误解了现代精神。这种“现代病”日见猖獗,除了现代诗,似乎现代小说也呈此现象。
“现代病”是心理变态的“排他狂”(monomaniac)之一种征象。表现在艺术观上面,便是绝对的反传统,而事实上却不知不觉地追随欧洲刚死的传统。表现在人生观上面,便是绝对的反价值、反道德,绝对的虚无与自渎。最戏剧化的一点便是:这种心理癌症的患者非但甘之若饴,乐之不疲,而且希望健康的人也与他们绝症共患,同病相怜,否则,别人就不够现代。
这一批病人,在堂堂皇皇的现代诗论战期间,从不肯上前线。但是,等到蓝星诗社孤军奋斗而将现代诗的国防巩固之后,便日呈活跃了。他们虽然怯于御外,却勇于内战。长篇大论,似乎头头是道,而半属拾人唾余。他们最严重的错误,便是(自以为)对于传统的彻底否定。一个作家要是不了解传统,或者,更加危险,不了解传统而要反传统,那他必然会受到传统的惩罚。所谓传统,不过是一个民族的先人的最耐久、最优秀的智慧的结晶,流在后人的血管里,出入于后人的呼吸系统之中。我们能够登报和父亲脱离父子关系,却无法改变父亲给我们的血型,否则我们一定死亡。
最令人不解的是:这些“现代病”患者往往拜了师父,却不认师祖。他们会对艾略特五体投地,而完全不认得影响艾略特的英国17世纪的玄学派诗人。他们会因道听途说而断定奥登是一位现代大诗人,而从未听说过奥登的主要表现形式是(他们认为落伍的格律诗之一的)ballad。至于里尔克写了一大卷十四行诗,庞德、杰佛斯、路易斯、佛洛斯特、汤默斯等等都利用过传统的格律诗,则是他们所不知或者不愿研究的。现代音乐最重要的大师史特拉夫斯基,曾经乞援于18世纪的古典音乐。现代艺术最博大的巨人毕加索,曾经咀嚼希腊的雕刻和罗马的壁画为新的营养。艾略特的创作,像杜甫的一样,几乎要做到“无字无来历”。现代文艺的这些“师父”莫不了解、尊重且利用传统,只有这批“现代病”的患者,这些现代诗的“师兄们”,耻于讨论传统。
传统是精深而博大的。它是一个雪球,要你不断地努力向前推进,始能愈滚愈大;保守派的错误,在于认为它是一块冰,而手手相传的结果,它便愈化愈小了。向许多不同的传统学习,化腐朽为神奇,点顽铁成纯金,不盲目吸收,不盲目排斥,乃所以接触传统的正道。接触面愈广,愈能免于偏激与浅陋。惜乎“现代病”的患者只接触一种传统(例如30年前的超现实主义)而排斥其他传统,复强他人与之同病。
这种幼稚的“现代病”还有一个并发症。那便是反映在生活上的虚无态度,复自虚无的生活状态产生虚无的诗,如是恶性循环不已。没有读过海明威的原文,他们学会了“迷途的一代”(lostgeneration)那种否定人生的意义与价值,否定道德与社会的姿态;流动酒会,集体调情,自我放逐,作咖啡馆的游牧民族,文化界的生番,生活的逃兵,而自命为现代,自命为反传统。柳永的“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和这种样子的生活,究竟有什么不同?这种“观念中毒”(见《蓝星诗页》张健先生的论文)已经到了荒谬的程度。根据“现代病”的逻辑,道德是无聊的,当然女子的性道德也是无聊的。可是,当你问他,如果你和他的妻子私奔,他是否毫不在乎时,我想,他的“好汉精神”就会动摇的.。
在这种并发症的发烧状态下,他们会高呼“生活第一,创作第二”的口号,文学原是生活的反映或表现,可是如果以为这种“现代病”就是全部的生活,或且引为逃避生活及创作的藉口,那就是自欺欺人。诗人的身份证是他的作品,而不是他的生活,尤其不是这种虚无的不生不死,艾略特做过生活刻板的银行职员,杰佛斯隐居在太平洋岸的石屋里,麦克利希做过很久的“官”,狄瑾荪几乎没有诗友;这些“清醒”而且“正常”的生活,何损于他们的成为“现代诗人”?目前的情形是:现代诗人已成为一种廉价的合群动物,他们蔑视古典主义与浪漫主义,可是既无古典主义的含蓄与清醒,也缺乏浪漫主义的性灵与热烈,他们只是表演不冷不热的虚无,刻意求工而且十分认真地表演着虚无。
在这岛上的每一个现代诗人都认识了其他的现代诗人(或准诗人,伪诗人)的时候,我们要求诗人们保持一点伟大的孤独感。一点个人的精神生活;要求他们保持点尊严,把握点价值,而且,在彻底反传统(或者被传统彻底消灭)之前,多认识一点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