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拂尘

散文拂尘

　　人生有许多路要走，但是，有多少路是自己心甘情愿而走的？

　　苏芮在归来的途中这样问自己，这注定是一次无悔的旅行。火车与一排排昏黄的路灯迅速地擦肩而过，仿似我们一生中所经过的、错过的或者还未来得及与之目光相遇的人，刹那即成永远。

　　鼓浪屿的风，轻轻地从她仿若桃花的面颊上拂过，如同母亲温柔的爱抚。她静静地微闭双眼，小心翼翼地似乎连呼吸都不敢稍稍放肆一点，生怕刹那间这一切就变成了一场梦境，忽然就风卷残云，杳无踪迹了。这一刻，她忘记了一切，一切也忘记了她，时间为她凝滞了，不再流动。

　　终于，她还是鼓起勇气轻轻睁开了双眼，澄蓝的海水一层接着一层无忧无虑地荡漾着，一浪推着一浪漫上海滩，又软软地退回去，钻进紧接着赶上来的另一层海浪的下面去了，来不及躲闪的浪与前面扑来的浪迎面撞击上了，在水面的上方洒下点点滴滴的雪浪，它们周而复始地这样前赴后继，不知疲倦，乐此不疲。

　　苏芮抓起一把温软的细沙，撒在另一只手上，又从指缝间溜走，就像她一去不返的光阴。她看着漏下的沙子，突然泪水就氤氲了，她眨了眨眼睛，透亮的小水珠沾在了她的睫毛上，眨着眨着就消失不见了，一切又恢复了最初的样子，她终究没有哭出来。可是，心里还是堵得难受，也许，这样的时刻，她应该好好享受的，应该不顾一切地扑进碧蓝的海水里尽情地撒欢，把所有的一切都忘掉，甚至连时间。

　　她又抓起一把沙子，张开五指，沙子依然从指缝间漏下去，最后，手掌之中什么也没有，一次又一次，她不断重复着这个动作，手掌里始终什么都没有，像极了过去21年的日子，在记忆里，什么也没有，是的，什么也没有，虽然自己很努力，可是，那些日子飞去了，像鸟儿一样飞去了，再也回不来，自己还剩下什么呢？

　　她抬头望着眼前一望无垠的海水，那些柔波，任何时候都快乐地飘荡着，没心没肺。海水里，无边无际的澄蓝，就像她心的颜色，是的，心的颜色，那样深邃而忧伤，那样飘摇无定，谁也体会不到其中的苦涩，除了谁一不小心尝了一口。海水依旧摇荡着，一点一点地靠近她，她听到它说，来吧，来我的怀抱里，我愿意给你我宽广的胸怀。她一步一步地向它走近，海水没过脚背，丝丝都是柔柔凉凉的，舒服极了，她抬头看看阳光，那么刺眼，她睁不开眼睛。海水到达膝盖的时候，她卧下去，又转而仰面朝后躺下，海水突然把她整个的身体吞噬了，她感觉到不能呼吸，可是，她没有挣扎，静静地就这样躺着，眼前一点点变得模糊，一点点黑下去，脑袋嗡嗡作响，她被什么东西紧紧地缚住了，像是自己的灵魂从身体里跑出来了，紧紧地抱住自己，她无法推开它。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她听见了它挣扎的声音，咚咚，咚咚，咚咚……身体越缚越紧，她突然想大声叫喊，一张嘴，冷不丁一口水涌进嘴里，咸、苦、涩，就像一直以来的日子的味道。是的，也许，这就是日子的味道，也许，更是生活或者生命的味道。

　　一股强大的能量充满了她的身体，訇然地爆发出来，她噌地一下坐起来，带起一大群明亮的水花。她抹了脸上的水，睁开眼睛，大海还是一如既往地温柔地容纳一切，身边和远处那些和自己一样的男男女女都在这海水里，很惬意地享受着这清凉。她的头发一滴一滴地把沾上的海水还给大海。她走上岸，又坐回沙滩，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又似乎一切都变了。沙滩上的人，来来往往，每一张都是陌生的面孔，但每一张面孔上似乎又是熟悉的影子，人与人的区别在哪里呢？每个人身上都是那些东西组合起来构成的，为什么有人可以活得那么洒脱安然，而有人却要一辈子奔波劳碌，却没有一天享受生活的时光？庸庸碌碌的人啊，你们这样奔劳，像蝼蚁一样卑微地活着，可是，你们一辈子又得到什么了呢？看看这些海滩上如此惬意的人吧，他们跟你们哪里不一样？

　　有些人，活了一辈子，却从来都不知道怎么生活。就像自己，她想。

　　夕阳斜照下来，金黄色的光辉洒在每个人的身上，洒向全世界，满世界都是金光辉煌，她仿佛看到了万丈佛光的普照。

　　不远处的水中，响起欢笑声，两个孩子和两个大人在那里玩水，苏芮也笑了，仿佛那也是属于自己的快乐，好像此刻全世界都是自己的，又好像自己在全世界之外。很久了，她从来没有这样真诚地笑过，也从来没有为别人的快乐笑过，实际上，自从上了高中，自从“懂事”起，她就很少真诚地笑了。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童年的日子，那些可以像海水一样欢乐得没心没肺的日子。只是，那些日子，也像海水一样流走了，消失在天尽头，再也不会回来。可是，此刻，她感受到了快乐，因为别人的快乐，在自己一直以来最想来却一直没有来的地方。

　　鼓浪屿的海风，海浪，海滩，让苏芮多年来的疲倦松弛下来，它们随着漫过海滩而退去的海水一并流进了宽广的大海，多希望，它们也一去不回。她在沙滩上美美地睡了一觉，梦里，她想起了海子的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她甜甜地笑了，阳光洒落在她干净的脸上，透过光洁的皮肤，照进了梦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火车里的灯光比车窗外明亮许多，她翻看着手机里的照片，绵柔的沙滩，蓝蓝的天，蓝蓝的海，海水荡漾起来了，它们说，来吧，给你我宽广的怀抱。反反复复地翻看完了照片，她扭头看窗外，却蓦然看到玻璃上隐隐约约的那个影子，它居然笑了。

　　此刻，列车开去的方向是学校，她已经不再感觉到惶恐。从前，为了高考，为了让父母开心，她小心翼翼地去做一个乖乖女，她将自己变得不是自己，也从来不知道怎么究竟是什么样子。上了大学，她依然不是自己，她常常不知道自己是谁，为什么在这里。这儿是哪儿，自己在这里干什么？平静的生活，如同一个死人墓，她每天从一个墓穴走向另一个墓穴，除了幽冷和恍惚，她什么也感觉不到。

　　学校有个水塘，里面丛生着芦苇，每隔几天路过的时候，她都发现它们又长高了许多。有一天，她再次路过那里，突然驻足，一动不动了，她痴痴呆呆地凝视着这片芦苇，突然发问，都是生命体，我和你们有什么区别呢？也许，我还不如你们吧？至少你们还在努力生长，因为你们知道自己很快就要死去，所以才这么努力地生长，而我呢？我感觉自己老了，死了，死了几百年了，或者根本就是消失了或从来不曾存在过。为了奖学金，为了入党，为了评优，为了考研，所有的一切一层一层地将我包裹着，越裹越紧，我透不过气来了。我每天这样忙忙碌碌，疲惫透了，可是我得到什么了呢？我自己想做的事情却不能去做，我不知道为什么活着！为什么我进了大学就像进了墓穴？我十二年的努力是为了什么？我为谁上大学？为什么我要做什么从来都不能由我自己决定？我究竟为谁活着？究竟是谁活着？

　　就在那一刻，她瘦弱的身体突然充满了悲愤了力量，她落下了两颗透亮的泪滴，落进了水塘里，漾动了两圈小小的涟漪，水塘随即又平静下来了。她抬头仰望着天空，这并不甚明亮的天空，她转身飞快地跑开，甩下另外两滴泪水孤孤单单地落在身后的尘埃里，谁也看不见，就像一个在人世间存在却从来不为人知的生命。

　　她背上了背包，撂下一个星期的课，头也不回地去了鼓浪屿，那里是她魂牵梦萦的地方，那里的沙滩，海水，阳光，海风……她都心向往之。虽然未曾去过，可是，自从那次在杂志上看到了这个名字，还有那宽广的大海，温柔的波浪，金色的沙滩，她突然之间就心跳加速了，从此难以忘怀，日思夜念。在梦里，她常常都能听到海浪的声音，好几次，早晨醒来，脸上竟然残留着泪痕。

　　她想，也许，大海或者鼓浪屿，是她前世的故乡，即使在梦里，也让她感到那样安稳而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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