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欲寒时抒情散文
天一下子就冷了起来。这样说,总有些觉得冤枉了老天。“怎么就是一下子了,我不是早就立秋了么?我不是早就过了中秋了么?你再看看,现在秋天都快过去了呀,还说是一下子。”老天会不会这样辩解呢?要是他来做这番辩解,那我是没有办法回答的。是啊,一翻日历,今天已经是霜降节气——日历上写着:今日霜降——2时43分。
迎接这节气的当然是一场秋雨了。雨是上半夜开始下的。这才是十足的秋雨,雨里裹挟着秋风,肃杀的味道很浓。楼下的乌桕树,它们何时红了叶子的呢?似乎刚才还翠绿的呀,怎么一转眼已像被火炙烤过的一样,熬得通红。经了这场雨,地上落了一层叶,红的、绿的、黄的、枯的,真像七彩的雨后天虹,又像是谁把颜色泼在了这里,相杂得这样匀,宛如吴冠中的画,纯一副颜色的王国。吴冠中晚年的画,纯以线条和颜色构成——线如柳丝,色是点染。他根本不调色,就用那些纯净的颜色,任意点染,画面越点越明亮透光,有一股活泼的青春味道。脚踩在落叶上面,软软的有些弹性,觉得很舒服,它们还发出窸窸窣窣的细碎声音,就像是情人之间的那种细语。不光是乌桕树,别的树也一样披上了凝重的秋色。这些树如果要是人的话,真的会吓我一跳:它们不高兴,一个个变得很严肃,仿佛是在告别,又像是……我也说不清了,反正一切嬉戏和玩笑都不宜。石榴树、杏树、梨树、桃树、银杏树……我慢慢地看过去,霎时明白了它们的愁苦,原来它们是遭到了打劫。它们枝头挂着的那些果子呢,石榴、桃子、杏子、银杏子……这些都到哪儿去了?它们辛苦一番结出的果子,最后连一颗也没有剩下,现在就连叶子也要离枝而去。经历如此遭遇,还能没有惨淡的颜色么?所以要说是道别,倒也能说得过。道别,告别,话别,这些一旦成为仪式,凝重成了庄重,威仪成了严肃,多少是能震撼人心的。
园子里的小草活得也不够鲜亮了。它们老将将地蹲在那里,一副唉声叹气的样子。地冷了,天寒了,小草们最早知道。晚上还能听到草虫在叫,可它们的声音轻得真像是要断了似的,它一点点渗透,一点点漫延过来,更加不忍听闻了。淡淡的幽怨,水一样的忧愁,把哀伤和悲怆掺和在一起,这就是秋天的虫音。我从不羡慕钢琴的富丽,也不钟爱小提琴的'激越清亮,至于二胡的单调悲伤、古筝的急切喧嚣、琵琶的旷古和悲怆……这些都不是我的最爱,我独爱这草虫的声音,以为这是胜过一切的妙乐。贝多芬的钢琴,瓦格纳的交响,莫扎特的小提琴,虽为天才之作,称为天籁之音,但他们在这自然的虫音面前,全都显得有些做作。不管哪样东西,凡合乎了法度和规律之后,不管它有多么美好,又无不落入虚妄和卖弄的窠臼。要让我取舍,我当然取虫音而舍琴声。我独爱虫音,以为是莫大的耳福。从夏夜虫音的热烈交响,到了秋天,到了天降寒冷,一场盛大的演奏才近尾声。尾声,即便不忍闻,也还是割舍不断,丝丝缕缕,都能牵入梦中。只是在风雨来时,窗户已经不敢敞开,我也怕被秋色染着。算起来已经有一些年头了,我不敢再同秋风嬉闹,柔弱的身子,怎敌得过漫天而降的初寒呢?
坐在这里,我是真的打了一个盹么?要不怎么像做梦一样呢?可我真的在做梦了么?L要知道,又要说了:“你大白天的做点什么不好,平白无故地做梦,真是清闲无为的结果。”
L说话有时就是这样,一下子点到痛痒处,让我抓也不行,挠也不是。
“你应该去给那些学生讲讲课,你不是学了那么多么?光自己学,不往外倒,学有何用?像你现在,一天到晚没个事做也不好,时间一久,人就废了。”她说。
“是的,是该去讲点课了。”我答。
可问题是我上哪儿去讲课呢?我离开讲台可不是一天两天了,还能回得去么?不说别人,就连我自己也度量不出我离讲台到底有多少距离了。也不知为什么,我现在老是怀念站在讲台上的那些时光,从小学到中学,最后是大学,我不是曾在它们的讲台上一展过自己的身姿么,虽然惊鸿照影,但毕竟照过……这些都有当年的相片为证。有一次,我曾教过的一个学生对我说:“你那时给我们讲课,真的是神采飞扬。我们就喜欢你上课时带着我们的思绪到处流放,青山绿水,峻岭湖泊,无不是我们畅游之地。我们还喜欢你的那些即兴的讲演,真正激情鼓荡,春潮澎湃。你不同别人……你随口编就的那些神鬼志怪的故事,而今我们还都有印象……”这些话让我眼里泛起了一层泪光,我真想大骂他一通:明知我现在染上了怀旧的毛病,还故意这样来煽情,是具何用心嘛,真是该打该骂了。回不去了,我再也回不到讲台上去。不光我,还有我的那些学生,他们也回不去。就像那些树,落下来的叶子,摘走的果子,如何还能再按得回去?从春走过来,如何再走得回去呢?
我刚才确实是有些恍惚,好像又回到了从前的岁月。我这样说,是有些犯痴:一个人哪能回到从前的时光和岁月里呢?我们在时光里行走,身后的门是合上的,就像在宫殿里,前面的门一扇扇打开,后面的门一扇扇闭合。合了,就无论怎样也叩不开。从前的岁月是被关住的,就像冰封住的一样,若不是在梦里,不是在恍惚状态,我们的腿脚就跨不进去。对于从前,多像我们小时候在冰面上玩耍时的情形,我们老想用力去跺冰,有一股强烈的破冰的愿望。这是为了什么呢?好像什么也不为,可能就是想把封着的东西捣一个窟窿,让藏在里面的东西露出来。用力跺一脚,冰面泛了白印;再跺一脚,有了一个小小的窟窿,要是再跺——再跺——冰就豁的破了,于是一只脚掉了进去。
“从前的时光,从前的岁月”,也像是被冰封住了的吧,它有一些薄透,还有一些晶莹,有着拉人回去的温柔诱惑。做梦或者恍惚,是不是类似小时候在冰面上的跺脚呢?我愿意它是,因为它是打开过去之门的钥匙,能让我们回去。
就在打盹时,我似乎还见到了W。她就站在那里,远远地望着我笑。可她不是现在的W,衣着、神态,一切还是从前的她。既然是从前,可她为什么又不是小姑娘的模样呢?真让人费解。
W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画不出她的素描来。不过她对我还是从前老样子,还是那样温婉娴静。她的眼皮真薄,动都不敢动它,怕一不小心就弄破了。不仅是眼皮,她身上的所有东西我都不敢动,只能隔远了看着。在她身上,存在一种色一种光一种温和一种情感一种……我一直愿意用天下最好的词来美她。她真的就像一首唐诗,韵律严谨,格调优美;又像一首宋词,婉约而别致。
“你能画得下天么?”我曾经这样问她,那时我们都还小。
“当然,我能画得下。”
“那你画一个让我看。”
“好!”
于是她拿笔画了,只用笔在纸上画了一个圆圈,在圆圈下面又画了一横。
“这是天么?”我问。
“这就是天呀,圈是太阳,横是大地,太阳照到的地方除了地就是天呀。”
“哦,那你能画我么?”
“能!”
“那你什么时候画呢?”
“你等着,到时候就画!只是现在我还没有把你想好呢!”
“我不是在你身边么?这还用想!”
“嗯,在身边是在身边,可我身边的你是不能画的,我画的应该是见不到你时的你,那样才是真实的你。”
这些确实是孩提时的稚气话,本来是不重要也不能当真的,可到最后我们才发现,人的一生中,说过无数的话,只有孩提时说过的话才是最真的。
“我想写一写你,写成小说。”我对她说。
“写我?我有什么好写的呢?”
“有,你身上有故事。”
“不会吧,我是最平淡的人,哪里还有故事?”
我想写她,估计也是一时豪气,就像醉汉的酒话,根本当不得真。W说我是真心的殷勤,幼稚的暴躁。现在想想,她的这句话很公允很准确。在我身上,这两种极端都有,它们不时会交错出现。说实话,我也不喜欢这个样子,可有什么办法呢?我知道这就像大红和明黄两种颜色,在太阳底下太艳丽太坚硬了,刺得人的眼睛难受。
突然想起“人生若只如初见,当时只道是寻常”这句诗来。是呀,人与人的见与识全为一个缘字。缘有,则见则识;缘尽,则分则离。由此看来,人与人之间的缘又能有多深呢?即便有缘,总归还是浅的多吧。我和W就是这样,情浓时,就应该想到淡去的那天。世界上谁也没有恒心,谁也没有热情,能够一直让情不淡不白。越浓则淡得越快,就像有颜色的布,褪色厉害的是那些颜色深的彩布,想来这也是常理。芸芸众生,来来往往,多数人只是擦肩而过,即便是夫妻,又能修得多少年恩情呢?再恩爱,也就短短几十年。
今天是霜降节气,天将由此变冷。儿时唱的“云腾致雨,露结为霜”歌,不就是指的这个时候么?可那个时候我也就是在嘴上唱唱,想得应该很少吧。
很多鸟在树林里叫,吱吱喳喳的一片。这群鸟在这里已经有好些天了,大概是从别处飞来在此小憩的。它们每日清晨飞起日暮歇下,在这一方天空徘徊不去。听到这一片吱吱声,我想它们一定又在召开会议了,讨论何时再次南飞、飞往何处这些问题。它们的发言多激烈呀,有滔滔雄辩的,有慢声细语的,有声音宏亮的,有轻声细言的,就是那些不言不语的,也栖息在枝上,默默地深思着,像是对同伴们的争论保留意见。这群鸟儿要不了几天就会从这里飞走。南迁越冬,这是使命,谁也不敢耽误。听着这些吵叫声,我真有些舍不得它们走。
不时有一两片树叶从眼前飘零划过。窗户不敢久开,外面的凉意侵袭进来,有点不胜寒了。毕竟是秋风秋雨呀!我起身去沏了一壶茶来。壶是宜兴的紫砂,茶是上好的铁观音。味道真香呀,这香味从壶里溢出来,丝丝缕缕的,直往人鼻子里钻,但一点也不霸道,很温和的那种。它就像一个饱读了诗书的人,风流儒雅,身上又有一股绵厚的书卷气息……不说了,反正屋子里全弥漫着铁观音的醇厚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