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乡魂散文
西风阵阵,树叶纷纷落下,又堆积了好几层。我脚步匆匆,无情地踩过,顾不上听它们被碾得粉身碎骨的声音。突然间,一声雁叫回荡在空中,抬头望去,一群大雁正从人字形队变为一字形。断雁叫西风,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一幕景象了吧,离家多久就有多久没注意到了。过尽飞鸿字字愁,我,立在寒风中,突然想家了。
最后一只雁都回家了,我看到了,奶奶肯定也看到了,堂弟堂妹们肯定也看到了。他们肯定以为我马上就可以回家了。因为我曾经许诺过的。
日出东南隅,阳光倾洒在白茫茫的田野上,驱散着浓浓的雾。池塘里的冰开始融化,几枝残荷散着烟雾,仿佛还能嗅到它的清香。老屋的屋檐向上翘起,仿佛正挑着太阳为它烤干瓦背上的白霜。河边的木芙蓉正在白露的滋润下缓缓开放。难得有空闲时间,奶奶正坐在堂屋门前的石墩上做针线活。我依偎在奶奶身旁啃着那还冒着热气的烤红薯。
“看,那是什么?它们在干嘛呢?”我奶声奶气地问。
奶奶用手撩了一下花白的头发,努力地透过晨雾望向那一团团物影。许久,才对我说:“是南归的大雁,正从一字形变为人字形呢。”
“这是什么意思呢?”我追问。“它们啊,要告诉那些远行的人一定要回家。”奶奶凝望着天空,对我说。“那为什么爸爸还不回来呢?”我又问,可这回奶奶不回答我,只是用她那双粗糙但温暖的手擦去我嘴角的薯,眼睛里充满了对儿子的牵挂和祝愿,盼归与无奈。我安慰奶奶:“我以后出远门去了,大雁往南飞时我就回家陪你。”奶奶笑了,还是不说话。那年,我四岁。
阳光钻进窗户,看到阳光反而觉得更冷了,仿佛身上正蒸发着水汽,难道我坐在床边看了一个小时的书,身上打了霜了吗?我纳闷着。堂妹跑进来,说池塘上结了一层厚冰,硬是要把我拖去打冰。我坐在秋千架上,晨风扑过来,脸上便布了一层霜,冷得我瑟瑟发抖。我晃动着秋千架,秋千架绑在一棵大树的树枝上,只摇了几下秋千架,枯黄的叶子便飘飘洒洒,落在池塘的冰面上。堂弟堂妹们打冰正玩得酣,堂弟一个瓦片扔过来,冰碎了,树叶溜进了冰水里。二妹听了听声音,嘲笑小弟打冰的声音真奇怪,大妹脸都笑歪了,半天才吐出一句话:“不是冰碎的声音,是天上的大雁在叫。”于是我们都笑作一团,抖得树叶一阵接一阵地飘下来。小堂弟跑过来问我:“大姐,你明年去高中了,大雁回家的时候你会回来吗?”我毫不犹豫地说:“我肯定会回来,回来陪你们打冰,荡秋千,去河边摘那木芙蓉,陪奶奶打红薯片,一定会的。”他们笑着又打冰去了。那年,我十三岁。
然而,真的到了第二年,我却爽约了。
高中离家远,基本每月才回家一次。当最后一个手指头被扳下,终于等来了那一年的国庆长假。仿佛远洋航行的水手回到了温暖的港湾,重新踏上了大陆,我兴奋异常,扔下行李便去重温那魂牵梦绕的老家秋景。只是,田野上翻着稻浪,没有白白的雾和霜,池塘边的树叶染上了金边,使劲晃动秋千架却不见一片叶子落下来,河边的木芙蓉还没开,天空中连大雁的影子都没有,奇怪,是大雁迟到了?
第二次回家是11月中旬,此时已经是冬季了,田野里没有了稻浪,天空中的乌云仿佛要压下来,没有那一番白露为霜的景象,只有寒风在肆虐着。树叶落完了,秋千架兀自在风中飘荡,竟显得那么苍老乏力。河边的木芙蓉连叶子都枯黄了,落了,一两朵变成了黑色的花残留在枝头,散发着一股腐烂的霉味。“驻听寒声,云深无雁影”,大雁,早就全部回家了吧,而我,短暂停留后又要离家。天知道我有多么不愿离去!
第二年,那个雁之约,还是这种情况,没能赴约。
今年,又是这样的'结果吧!
只是,突然听到今年这最后一声雁叫,心里顷刻间翻江倒海,想回家,想去履行诺言,赴雁之约。怎么办?请假?逃课?对我来说太不现实了,没有人会允许高三的学生这样做,自己也不允许。
思乡之情就是那明月之魂,千百年来牵动着多少游子的漂泊旅思,可是能像晋朝张翰那样因莼鲈之思毅然弃官归乡的又有几人?大多数都化成了乡魂,月夜里荡着月光涉江采芙蓉,低吟“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我也只是其中一个。
我仿佛行走在水中的石头上,只是我一踏过,后面的石头便消失了,我只有一直往前走,我将离家越来越远,而回家也会越来越奢侈。如果将来一年只能回家一次,那只会在春节,不会在秋天。而故乡不会等我,不会将镜头定格,老人会变老,小孩子会长大,然后像我一样飞离家乡,然后又会多出几个小娃娃……院子里的祠堂会倒、会换代,那些雕花梁柱经不起日晒雨淋,总会化为乌有。大院子里的刻花石墩也许不会腐烂,可是坐在那里聊天的人渐渐少了,它们也许会因为老屋倒塌而被埋地下,也许会被哪个文物爱好者买走。那那时的家乡还是我的故乡吗?房子在换代,路在换代,人也在换代。仿佛我与家乡不仅是空间上的距离,更是时间上的距离,更遥远,而且这个距离只会越来越大,任凭我无数次地在梦里呼唤着,恳求着,哭泣着……
最后一群雁疲惫而又喜悦地飞行在回家的路上。奶奶,我看见你了,你正坐在门前的石凳上望着南归的大雁,只可惜,孙女变不成大雁,飞不回你的身边。秋天都快过完了,石凳太冰冷,还是赶快进房吧,也好不让寒风肆意地吹乱你的白发,不让风中的沙土迷了你那双正望着远方的充满期待的眼睛。
“式微,式微,胡不归?”是你们吗?是你们在念着这首我教的《诗经·式微》吗?天将暮,岁将终,为什么大姐还不回来呢?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也许这个简单的问题我一辈子也想不明白。不过,纵使回不了家,纵使时间和空间上的距离越来越远,我依旧会把故乡装在心里,载着心里的家,带着温暖的回忆,走向远方……
黯乡魂,追旅思。
2012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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