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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饭的经典散文
在绍兴方言里,“下饭”不是一个动宾短语,它是一个名词,指的是用来下饭的菜蔬,而且专指那些烧熟的。用方言来读,音接近“哦凡”。
下饭,说这个词的时候,我感觉我婆婆特别带着感情。她一年到头,花的心思大都在这下饭上,得到的赞美也大都源于她烹饪的好手艺。
一进腊月,大家忙着备年货,我婆婆就开始请人做年糕、做老酒,自己赶着好太阳腌鱼、酱肉、做腊鸡腊鸭,还有包粽子、做扣肉。做扣肉用的霉干菜,是在清明前后就晒好的。我婆婆没有读过多少书,年纪也大了,但说起年糕老酒,记性特别的好,前几年用了多少斤米,做成了几甏老酒,做酒的师傅姓的啥等等,婆婆都记得清。我听的时候呼应着,一转身就忘个精光,所以很佩服我婆婆的好记性。那些自制的腌鱼酱肉,是餐桌上不错的下饭,那些超市采购来的自然无法与之相比,用什么牌子的酱油,用几斤几两酱油和粗盐,酱多长时间,再晒多久,晒在什么地方,似乎都约定俗成,也颇有讲究。最好的腌鱼,活鱼来自门前的鱼塘。被人承包了的鱼塘,等到年近,圈围起来,用水泵抽干了水,只见鱼儿乱蹦,自己抓了活鱼,称了,买了,杀净,腌制后,取一截筷子粗细的小竹条,把对剖的鱼肚撑开,晾晒。天气晴好的日子,家家户户的阳台上挂满了腌鱼酱肉。婆婆家的阳台,一边的三根竹竿挂满腌鱼酱肉,都用细绳系着,另一边晒衣服棉被,中间空一段,免得酱啊油的弄脏衣被。早些年,家里还腌冬菜,选长杆的青菜,清洗后略略晒一下,用一口大缸,选粗盐,脚踩出汁水来,再压大石头。做下饭的得去掉叶子,只选长杆,与冬笋翻炒,是谓炒二冬。
一年忙到头,前面的劳碌都只是过年下饭的序曲。年三十这天的一早,我婆婆会像平日一样起早,生好三个煤饼的煤炉,大饭锅大蒸架,一早就开始蒸或炖各式下饭,像霉干菜扣肉、炖老鸭之类,一烧就是小半天。中饭常常是随便那么一弄,草率解决的为多,一门心思都在那餐年夜饭上,不弄二三十个菜蔬,似乎很对不起祖宗,也对不住自己一年的辛劳。现在的绍兴乡村,往往不等夜黑,就早早开饭,有的人家甚至在下午四点来钟就开始祭祖——那日子不方便去串门,但祭祖时燃放的爆竹,各家各户都听得清。在落座前,有隆重的祝福仪式。先是各式菜蔬端上桌,有几样是不能少的,如元宝鱼、霉干菜扣肉、白斩鸡、糯米糖藕、花生等。接着摆正碗筷,摆好椅子,温了老酒筛好,家族里的权威虔诚地一圈圈劝酒,口中念念有词,一般就是请祖宗多吃吃好的话语。然后早就备好的纸锭烧起来,早就买好的香烛点起来。最后才是子孙们拜祖宗表祝愿。家里若有年幼的孩子,大人会提醒不要碰桌椅菜蔬,轻声说,祖宗在吃饭呢。待香烛燃得差不多了,想来祖宗也享受好了酒菜米饭,子孙们再轮流拜一圈,这样之后才能撤了香烛之类,重温了酒,年夜饭正式开吃。想起鲁迅在《祝福》里写的,“杀鸡,宰鹅,买猪肉,用心细细的洗……煮熟之后,横七竖八的插些筷子在这类东西上,可就称为‘福礼’了……拜的只限于男人……”现在乡村,鹅早已不多见,横七竖八的筷子一般也不插了,福礼还是必需的,男子和女子都可以拜,只要是这家的子孙——可见时代还是进步了。“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预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祝福后的年夜饭没有太多讲究,最好的下饭都在了,敞开了吃就是,能吃是福。我婆婆的厨艺一般在这个时候开始接受褒扬,似乎每个菜都做得好,我竟想不出有什么下饭是特殊的。越家常的越好吃,我的体会。像近几年上桌的甲鱼、河鳗之类,也吃不出多少鲜味,倒是清蒸河鳗时撒是那点霉干菜,咀嚼起来除了本身的菜香,还带着一点河鳗的妖冶的鲜。
饭后,有的是吃饭时,整箱的爆竹就开始燃放,在自家的院子里。噼里啪啦的声音,越响越让人振奋。各家比着赛着,耳朵充斥劈啪的钝响,整个村庄充满炮仗的硝烟。烟花爆竹燃放后留下的纸屑,万万不可扫出家门,那是聚财的。等到夜里12点,炮仗震耳欲聋的声音,几乎能把窗玻璃炸裂。在炮仗上的开销,少则几百,多则几万,乡民们相信,你花钱越多,炮仗声音越响,来年收益也就越好。劳累了一天的我的婆婆,收拾好了碗筷,开始做年初一早上要吃的汤团。这时我也凑上去玩一玩,听婆婆说话,话题自然是那一桌下饭,这个话题甚至会绵延一年时光。
整个正月,从年初一开始,亲眷们开始你来我往,绍兴话叫“做人客”,一般只吃中餐,也有至亲留下吃晚饭的。下饭的好差最能看出关系的远近好歹,而所谓好差,难得一指口味,主要说的是市场价钱。我们去舅舅家姨妈家做人客,先吃各式点心,待到吃正餐了,常常肚子已饱,但眼睛大肚皮小,总要到吃撑为止。你若文绉绉的死讲究,舅妈姨夫的脸色就可能暗下来,心想,瞧不起我们了?怠慢了不成?嫌弃我家下饭不好吧?我婆婆一般不在正月出去做人客,她要留在家里待客人,为他们做饭温酒。婆婆最容光焕发的时候是一两桌下饭得到众人夸赞时,若有人讨教某道下饭的做法,婆婆喜滋滋地详细作答,不厌其烦。婆婆平日与别家老太聊天,很关心新式下饭的做法,一旦学会了,就尝试着做给我们吃。面对那种期盼表扬的表情,我总不忍心打击她,每次都狠狠地夸,夸得她老人家再接再励,做更多美味下饭出来。
过年时候的下饭,总以荤腥为主,偶尔食之,尚好,食多了就腻,终不及家常的,吃着舒心——可见人的肠胃是不以下饭价钱的贵贱作为品质好差的评价标准的。在平日的下饭中,我婆婆的拿手菜是雪菜小炒。早春,山里的野笋钻出来了,一帮老太太相约了去拗。一定要用“拗”字,不是挖,不是用刀割或铲,脆的一掰就断,大多得扭啊扭的,硬生生把笋拗断。野生的笋特别鲜,和自家腌的雪里蕻菜,用猛火急炒,味道相当的赞。这道下饭,真的很下饭,还可配粥。待夏天了,茭白很嫩,切成丝,和雪菜炒一起,也是好下饭。若是大热天时候的葫芦,绍兴话音叫“布子”的,该用笋干菜来烧汤,雪菜是做不出那种鲜味的。菜蔬之间也有相生和相克,面对美味,人的思想也许会麻木,而人的舌头总是有潜力可挖掘。
当我在腊月的阳光下敲下这些字,仿佛听到绍兴话的呼唤,过年哉!做人客去哉!仿佛听见我婆婆爽朗的声音,正津津有味说道下饭的各式烧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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