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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路上的老光阴散文
一
走进老路,面前是半边的弯道,另半边被崔老爷子家的柴房遮住了。柴房是由红砖堆砌,头还顶着几把稀疏的茅草,墙砖已被时光挤压得扭曲破碎,茅草也同岁月一起变得腐朽发黑。那半边弯道的前方是一片荒凉的草地,草地的深处曾是姨奶家的房场。我还记得,姨奶家的老屋和我家的老屋一样,也是土培墙,茅草屋顶,院子里也有一棵从不打农药的沙果树。现在,果树被砍了,仅剩的枯根被野草淹没,往日的果香化作一粒尘,随轰然倒塌的老屋一起坠入故乡的土壤。
听着脚下沙石的碎语,转过野草环绕的弯道,就会看见老路以最卑微的姿态,沿着西边人家的篱笆孑然而下。这是一条斜坡,仿佛是书写乡村的人在此顿笔。
坡的东侧是几垄玉米地,夏天,葱绿的玉米长叶像一把把小扇,无风自动,下面传来阵阵虫鸣。坡的西侧是崔老爷子家的庭院,站在老路上头,透过被杂草掩盖住的篱笆,还可见到朝鲜族人常住的灰瓦砖房。走在老路的斜坡上,心不可太过放松,要时刻注意着脚步,听不得繁急,也要不得凝寂,老路弯着腰请你下来,自然要走出点韵味,品出点情致来。坡的下面,路又恢复平坦,但前边还有个弯,叫你不能一窥前路之景。站在平缓的老路上,会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脚下的水泥变了,变成了一块块的红石砖。这段红石砖路出现得并不突然,相反,它到来得有些迟缓。它曾是我梦中最最怜爱的瑰宝。但在现实,在被风吹雨打百余年的老路上,红砖并不是鲜艳艳的砖红色,柔嫩的色调早已被雨水调配成深沉,平整光滑也被日光曝晒成憔悴,暗红色的褶皱下还被流逝的时光种下了一抹青苔,随和殷实。
西侧,姨奶家的新房子在阳光下显得清新俊逸,房子下面,一条沙土路一直延长到白色大门口,而后拓宽分散,汇入老路的筋骨。斜坡下端有一辆手扶拖拉机,从我见到它起,它就显得格外老旧。
每到夜幕降临,夕阳把西山的云朵烧成绯红,姨夫爷驾着手扶拖拉机从老路的尽头归来,手扶拖拉机行进缓慢,急促的柴油机声将老路的凝寂瞬间敲碎,还时而会引来几声犬吠。拖拉机息了火,姨夫爷褪下满身的疲倦,披上几缕清淡的月光,在依旧断断续续的犬吠声中,光着脚,朝夜色深处走去。
杨树是乡村的守护者,在村庄中几乎随处可见高大的杨树,老路旁边也有杨树,雨后初晴,翠嫩的杨叶含露清吟,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与山林中飞来的啄木鸟邂逅。小时候,我曾见过两只啄木鸟从老路旁的杨树飞起,后来我满怀欣喜地对姨夫爷说:“咱们村也有啄木鸟啊,刚才我还看到了两只!”姨夫爷抻着满脸的褶皱笑着说:“肯定是一个公的一个母的!”那时,我不相信动物之间也有爱情,只是觉得新奇和诧异——这么偏僻的村庄也会有这么稀见的动物出没啊。除了父亲那天晚上带回来一只萤火虫一事,那次的经历使我对这条老路萌发了更深的情愫。
玉米地里,一条羊肠小径偷偷地探出半个脑袋像未更世事的孩子,恬然单纯地牵连着老路。我想它一定是有所求的,就像儿时的我拉着姨夫爷的衣角,不说话,眼睛紧盯着姨夫爷口袋。他总是能道破我的心思,所以露出满意而灿烂的笑容,背着母亲给我口袋里的糖果。而这条小路呢?也许是为了它身后的那户白墙农家吧。
石砖路紧接着水泥路,从前方弯道铺到又一个坡路,期间,绕过了东侧的老砖房,西侧的崔老太太家。老砖房坐北朝南,站在砖路正可见到其背面。墙根的白泥皮已经脱落了大半,露出了年久日深的红残砖,软泥从春风中挑出青靛,这青靛幻化成老街的肤色,向着夕阳无数次缓行的方向铺展,覆盖了一块儿半插进泥土的花岗岩。
灰沉沉屋瓦看不出是什么材料,在湛蓝的天空下泛着古老的气息,几个春秋更迭,屋瓦上凝成了几片新绿,像疾风骤雨后绚烂美丽的彩虹;像鹰击崖壁后坚硬鲜活的嘴角;更像被一把火烧尽后春风又生的广袤绿野。这是一次生命的涅槃,一场灵魂的绽放。老路的风采,全然在此展现,这里是老路的中央,也是“北斗七星”中最后的一个转着点。
前方的坡路矮而短,下了坡路便是略有崎岖的黄土路了。雨天,黄土路消了风尘的颜色,从轻浮转为沉寂,从干燥转为粘稠,于是偶尔途径这里的拖拉机,在湿润变黑的土地上留下深深的印痕。你可以想象,一个拖拉机,一条黑泥路,周遭是冷清淡墨的蓬蒿杂草。尚若是植被茂盛的夏天,泥路被蓬蒿紧夹在中间,蓬蒿极高,托拉机从纵横泥水的老路归来,那伫立在院子里的女人向老路的方向瞭望,亦徒闻急促的柴油机轰响,不见归来之人。雨后,黄土路上充斥着花样辙痕,辙痕被阳光曝晒,硬帮帮的,踩在上面只觉得硌脚。
再向前走,不出几步便可闻水声,两侧芳草碧绿,不用细品,也能体会出清凌的意境。眼前是半截环村路,跃过村路,先是广阔蓝天上的几朵白云,后是对面河岸的几群花草,村庄最温柔清秀的河流半露着娇颜,在老路沉稳的臂膀下,浮光溢彩。河床嫩草后,便是河南的风景农家了。但是水声并不来自河流,复行几步,一条碧翠的小溪从东侧的一片葳蕤中流出,穿过黄土路下的水泥管,向西面的草地深处奔去了。不知“奔”字用的是否恰当,但溪水确是从东向西流的,又不知是否扰了时光,但思绪却是渐落于尘埃中。那碧水西流,颇撩人心神,微波荡漾间,斑驳了几片叶影。溪边沙石细碎,一平整石板位于其上,留有沾衣斑痕。
再往前就是老路的尽头,回望老路,那座老砖房的院里长满荒草,陈旧的薄皮窗子闪着灵光,屋檐缄默,篱笆旁的李子树还略显青涩,心田里不觉有了复杂的感觉。东边篱笆外,一黑木烟囱,棱角分明地在如茵绿草上瞌睡,它曾经挺立于朝阳暮色里,流转于璀璨星河间,孑然一身,只有雨雪为它洗去风华。它在炊烟下悬浮飘荡,整个乡村在它眼中都摇晃飘渺,说不出东西,也辨不出朝暮,甚至,连自己是站还是倒也道不出个准来。事物的衰老也像这口烟囱一样吧,日出日落间,时间被慢慢淡化,一个转身,几片经年的故事无声凋落,终于,在某次长眠后,恍然自己真的老了,一生的沉浮荣辱都随着头顶炊烟,完完全全地飘散在淡墨天空里了。
一条老路,从水泥到红砖,从红砖到黄土,仿佛是一场古老乡梦的回归;一条坡路,从黄土到红砖,从红砖到水泥,更像是一次踏破红尘的征程。
二
崔老头子已年过花甲,两鬓染霜,面容苍老,最叫人难忘的是那一大一小,半张半闭的眼睛,总像没睡醒的样子,里头藏满了醉态。“睡”是假,“醉”是真,他可是村里有名的酒鬼,几乎是每顿都有酒,有酒必是醉。儿时,经常在老路上见到他摇摇晃晃的身子,他的步伐甚是混乱,踩得老路上的沙石“哗哗”作响。老路本就有坡,他独自蹒跚,时常让我担心他会倒地不起。老路可证,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他寻得到自家的栅栏,还能把院门拉开,虽是一副费力的样子,但也平安顺利。如今想来,或许他是半闭着眼睛走路,因为这条路他已经走过千遍万遍了,又或许他没有费力地去开院门,因为那门栓早已被他事先拆掉了,甚至,他并不孤独,至少还有老路上的影子,斜斜地牵着他的脚,叫他少走些弯路。
初秋的夕阳最是唯美,不冷不热,不温不火,从西山顶峰倾泻,带着流水质感,有那么一段时间,整个世界都浸润在红黄时光中,而乡村独立于整个世界,成为一段美丽的童话。老路在夕阳中更显伸展了,仿佛要用最宽广的胸襟,去迎接黑暗的来临,又或是想要变成一块儿布,去缱绻一夜的流光画韵。
酒醉如梦,酒醒梦断,不知人醒否。
老崔只觉得眸间一阵温暖,边翻身边睁眼,一道金黄打在脸上,那褶皱的眼皮颤了颤,遂又慢慢地合上了。已是初秋的光景,躺在炕上,自然微有凉意,老崔仰躺在夕阳中,感觉身前暖意十足,身后凉意彻骨。在闭眼的黑暗中,他想:“怎么没在身下铺好被子?怎么没提前抱柴烧火?”老崔发出一声沉长低闷的叹息。
是啊,自从她走了以后,这个家就少了一份暖意。她走时,也是一头白发了,时光的脚步太过沉重,将她的腰压得很弯,同时也榨干了她满心的话语。她总是沉默着做一些相同的事——叠洗衣服,烧火做饭,铺被盖毯……有时,老崔酒醉急躁,见她行动迟缓就大发脾气,没少对她大声呵斥。而她呢,只是努力地加快动作,嘟囔几句当是反驳,声音里流露着疲惫。
也许朝鲜族妇女都是这般和善老实吧,她们懂得婚姻的不易,心怀对快乐的憧憬,懂得知足,善于从困境中寻得安逸甚至快乐。她就是如此,不管别人怎么看待老崔,怎么觉得他嗜酒如命,薄情寡义,她都不以为然,因为她也曾见到过老崔的勤奋,体会过老崔的踏实,并一直相信着老崔的担当与情愫。身为人妇,似乎要的只是丈夫的一点真心,这一点真心对她们来说,可能是一辈子的付出与牵挂的价值。
月华如练,树影斑驳,虫鸟安静入睡,老路上空,繁叶絮语飘扬,叨扰着夜的寂静。老崔已经很老了,对于一位老人来说,疲惫像一团蒸汽,没日没夜地缭绕身旁,叫他不愿过多行动。可是此夜,老崔显得格外精神,因为月亮圆得惊人,月光亮得刺眼。听姨奶说,自从他的老伴去世后,老崔时常在夜里失眠。透过姨奶家厨房的后窗,就可看到老崔家的院子,院子里没种蔬菜,只有几丛杂草,既没秩序又没颜色地突兀在飒飒秋风中,遮掩了半边家窗。夜里,老崔家的窗子没精打采,土黄色的灯光衬着满院的杂草,只觉得凄清荒凉。
姨奶说:“也不知那老头子睡没有,等我睡一觉醒了,那灯还亮着。”停顿了一会儿,又说:“看他是酒醉睡着了,忘了关了。”
这一天,老路上空聚了几只喜鹊,它们敛翅立于截空而过的电线,偏着脑袋,仿佛好奇的孩子。它们望着老崔家的破木门前停放的黑色轿车,眼里充满了惊讶与疑惑——老崔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大本事,让平时少有人过的老路迎来这么漂亮的轿车?
那天,秋意清爽,老路很是热闹。先是下坡处的崔老太太拄着拐杖上来了,后是姨奶迈着不太灵活的步子赶了过来,还有那条羊肠小径,也走出来两位朝鲜族村民,他们带着微笑,都到老崔家做客去了。老崔的儿女住在城市,自从“阿玛尼”去世后,就想方设法地要老崔去城里生活。一方面是为了老崔的身体,一方面是为了自己的思念。而老崔总是“装醉”,连旁人都看得出来儿女的心思,他却在装糊涂。此次也不例外,但这次他要儿子女儿跟他到老路上散步。
他们说的朝鲜语就像树上的鸟雀虫鸣,我们这些汉族人是听不懂的,只记得老崔走在老路上的步伐比往常更稳健了。发黄的树叶从杨树枝头颗颗飘落,谁也阻止不了,仿佛是在顺随己愿,它们自由辗转于来路,或是归途。一片叶,最终落到老崔的发上。老崔停站在那段红砖路上,儿女也停下了脚步。老崔指向破旧老瓦房的屋顶,嘴上说着什么;指向老瓦房的墙根,嘴上说着什么;指向脚下的红石砖,嘴上说着什么;指向西侧的落叶秋杨,嘴上还在说着什么……我感觉,那一串串朝族发音,像是一种诡谲怪诞的古老咒语,在祈福、在向往、又在埋藏。
三
冬天,雪花款款而落,层叠出几分暖意。老路被它们从头到尾裹个结实,颇像小孩子玩闹累了匍匐在老人的怀里赖着不走。东面的那片玉米像被一阵大风卷走了,只剩下荒寒贫瘠的玉米地,地里还零落着几捆干黄的玉米杆子。雪花轻舞,覆盖了玉米杆,又给这沧桑了一冬的土地添上了新妆。
天还未明,周遭尽是凝寂,寒冷挂在黎明前的风中,被姨夫爷家的老木门“嘎吖”一声荡碎。满地新雪,未点灯光,也可见其银白。远处,家家的屋檐模糊着轮廓,宛如许多条曲线,参差错落地浮游于村庄上下,编织着无数甜美的冬梦。
姨夫爷带着一顶毡帽,裹着大衣,在黎明中行走。身前是一片裸露的陌生的银霜雪境,身后是姨奶平缓的恬然的睡梦呼吸。他睡眼惺忪地环视着周遭,眸子里却闪着坚韧的光,他在寻找一条路,一条可以连接老路与老屋,老人与远方的道路。
太阳刚刚爬上东山顶时,一抹密而丝柔的红晕普照大地,把乡村妆点出几分清新雅致,也点燃了被一片白茫枷锁住的隽永老路。老路上的雪从紧紧的覆盖变成了薄薄的飘洒,一人一影,缓步于摆脱束缚后的清隽老路,徒闻扫把声抑扬进乡村的老时光里。
那时,我喜欢捏着一块热腾腾的红薯,跟着姨夫爷走下坡路。回想起姨夫爷的背影,我总是不敢保证他的孤独。本来,家有妻子,外有儿子,小儿子在北京有了事业,大儿子在中学当了教师,身边还有爱人做伴,此等家景,说不上富裕骄奢,倒也该舒适心安。可是姨夫爷很少笑,脸上总透着严寒气,尤其在醉酒时,脸拉的老长,目光中充满了威慑,叫人不敢出一丝差错,生怕他会提声呵责。我的两位叔叔就是在这样的目光中长大,而后,在某一天,他们从这目光中走出,奔向了生活的更加犀利的目光中去了。有一次,他们问我:“怎么不愿意跟你姨夫爷问好啊?”我又怕又愧,憋红了脸小声道:“姨夫爷耍酒疯,很凶,害怕。”他们哈哈大笑了几声,而后小叔说:“你就当没看到他的表情,不用怕,等他喝多了以后,说的话你也不用信,都当空气就行。”
“空气”无色无味,看不见摸不着,你不刻意去想,真注意不到它的存在。或许就是因为这种“空气”对待,使一颗桀骜的心渐渐地归于平静,使当年的热血自然流淌尽最后的余温,无人问津。
老爷子喜欢上山打猎,没有抢,只下陷阱。冬天是很好的打猎季节,农事完了,稻香与玉米的浓香飘尽,几场雪下来就把大半年的辛劳困苦埋藏,等雪封千重山时,什么野鸡、野鸭、野猪之类的,都始出没在农人闲淡的目光中了。
姨夫爷套野猪很厉害,朝往暮归,手里拖着一麻袋,麻袋于雪路上滑行,到了老路的下坡处,滑得更急,碾碎了好几片残阳。老爷子给野猪开了膛,把肠子里的秽物和不能吃的“小腰子”淋巴结膀胱都剔除到一边,留下猪心猪肝小肠,再细心切下最好的里脊肉,然后是排骨,最后是猪头。野猪头在村子里是没人吃的,通常被姨夫爷秘密处理掉了。流出的血,和清洗的废液,都倾倒在老路旁的雪地里了,一时,老路上弥漫着血腥味,那味道大概被冻得僵硬,时而闻得到,时而闻不到,久不见散去。那无形状的血色与毛发,更给老路渲染上几许杂乱纷扰。
等到一切忙活完毕,姨奶就开始走街串巷了,东家二十斤肉,西家二十斤肉,南家一条排骨,北家一条排骨,从老路出发,又从老路返回,脚步声轻了又沉,沉了又轻,起起伏伏,不知增减。等到村里的路走得差不多了,姨夫爷就开始把目光投照到远方了,那被冻得硬邦邦的最好的里脊被他用塑料袋包好,又被装进结实的黑布袋子里,袋口再让他打个死结,等通向镇子的汽车经过老路的南面路口时,姨夫爷就把袋子往车上一扔,冲着司机咧嘴一笑,也不说话,司机便还了个满脸笑容,点了下头,一踩油门,就带着那袋鲜美的里脊肉,过了乡村的水泥桥。
其实他笑得毫无道理,说不上逢迎,因为他已经算是村中的长辈,说不上开心,因为大小儿子都不一定回家过年。可能是源自内心更深处的悸动吧,比如,此举让他想起大儿子用丝麻袋装行李上大学的情景,或是想起小儿子走歪了路被自己教训而改正的往事。
老路这边是自己生活了一辈子的家,老路那边却是一辈子难以割舍的境地。走在冬风里的姨夫爷,两鬓已经发白,干瘪的皮肤暗藏着衰老,眼神有些迷离。
他颇好饮酒,酒醉七分时,他的话就开始变语调了,带着一种嘲讽与自嘲,忽高忽低地朝人嚷嚷。埋怨自己的儿子不孝顺,过个年都不回来。家里人生病了,伤到哪了,连问都不问。或是大声地叫道:“上次给他捎的鸡蛋苞米啥的,你猜怎么着,他一个没留都给媳妇儿家了!”
他这些话,别人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对他来说都不重要了,我更无从知晓。但那时的我确记得很清楚,毕竟他的样态看着很新鲜也很扰人。其实,他酒后的话与他真实的表现相矛盾。醉酒前几日,他还盘腿坐在暖黄炕席上,手里捧着个电话,满脸的欢愉。他露着黄牙笑着对电话那头说:“你妈我俩这儿都挺好的,不用你们管……过年没时间的话也不用特意回来了,车票还不好买,瞎折腾……又套着个野猪,我和你妈牙不好,也不愿吃那玩意儿……剩下的都给你捎过去。你弟在北京,太远,也照顾不到……”
父母对儿女的谎言总是很容地从嘴里说出,大概是太了解自己的孩子吧,懂得他们最相信什么样的语气,最愿听什么样的话,最想念什么样的结果……世间有一种奇妙的现象——酒后吐真言,人类有一种微妙的本性——难诉衷肠。
很多年后,小叔告诉我,当年姨夫爷什么事都瞒着他。姨奶腿脚不好,夏天雨路滑,摔了一跤,姨夫爷独自带着姨奶去市里看医,结果要做手术,打电话却说姨奶在炕头睡觉呢,不让吵醒她,不让跟她通话。后来,姨奶手完了术,出了院,才把这事儿告诉他们,为此姨夫爷与两位叔叔闹得很不愉快。其实,当时姨奶的腿并没全好,留下了病根,阴雨天还会隐隐作痛,但她已经习惯了咬咬牙挺一挺,而后如未经其事,满面慈祥。直到去年,小叔带她去北京又做了次手术,情况才见好转。
四
中秋夜晚,老路月色柔和静美,灰瓦白墙,隔着月光看起来古典雅致,栏杆树影,沾着月华描摹出点滴蹉跎。老房窗前,白泥台上,短而窄的影子,佝偻纤瘦的老人。
崔老太太不大注意月色的浓稠孤寒,只是习惯性地背手望远,远方,一条铁轨消失在山的后面。
对于一个老人来说,年青是一场冗长的梦,因有一丝朦胧,而倍加怀恋。从年龄上讲,老人终是不能够再次年青的,所以,很多时候他们喜欢和年青人在一起,尤其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小伙子,他们身上有种神秘的气息,那种近乎成熟与青涩之间的面庞,是老人们怎么也看不够的。
“老太太”是我们在其背后的称谓,面对这样一位行动迟缓,腰弯成弓的老人,我们当其面必然会叫她一声奶奶,她也会展开褶皱而干净的脸,露出错落不齐的牙齿,长久地保持着笑意,如风定格。
小学时,崔老太太的孙子与我在一个学校,他念的是朝族班,我上的是汉族课,两座横楼相着隔一块广阔的操场,课间十分,两两从没见过面,因为横穿操场一个来回,下课也就成了上课。西风送斜阳,课晚梨花香,小镇里炊烟款款,几阵车鸣,唤醒了回家的路。一帮我们村和邻村的孩子,一帮高年级和低年级的孩子,一帮朝鲜族和汉族的孩子,坐着一辆俗气的通勤车,在稀薄的夜色里,共归乡梦。
车子到老路叉口时,常常会见到一位手拄拐杖的老人,或拿着一件外套,或举着一把雨伞,或深驼着背,暗淡的目光紧贴着车身,随它一同移动。每到这时,我会打量一下身边的白胖小子,推着他笑着说:“你奶奶又来接你了。”他也会笑笑,露出两颗皎白的门牙,尖声娇气地说:“知道啦,真是的。”等他下了车,我挪身坐在他的位置上,望着窗外暮色里的老人与少年,总觉心中暖流阵阵,仿佛要奔涌出来,沿着七星老路倾泻而下,流进天边的澄明月色。
我们这代村庄的孩子,就是在类似“晚路候孙”的乡村细节中长大的,正因为这些最本质的心灵感应,我们的性格品行才始终透着一股柔和清新气。崔老太太可不是得道高人,和乡村的农人一样,悲悲喜喜一辈子,为的就是一个“远离”。年年种地是为了远离贫苦,供孩子上学是为了远离农村。崔老太太作梦都想着自己的孙子能考上大学,有个好的前程。
那天大概是周日,我和一个朝族女孩儿去找小胖子玩,当时他正歪着脑袋趴在饭桌上学习,崔奶奶正把一捆苞米杆子扔到烧火坑里(朝鲜族特有的建筑结构)。他见我们进来,如释重负般地“唉!”了一声,后向崔奶奶投目示意。
崔奶奶从小待我如其孙,胖小子没来乡村时,她经常到我家做客,与母亲交谈的切入点十有八九是我。等交谈进入停顿期,她会在几声沉长的呼吸后,将目光盯向我,然后用十分蹩脚的汉语问:“你的饭吃了吗?外面冷呀啊,多穿点行啊。”一般我只会简单地答:“吃了,恩。”对于这样年迈的老者,真的很难主动想出什么话题来。一年夏天,姥姥告诉我,崔老太太来了,我赶忙起身,傻坐在炕上不知该作何反应。她带了一包熟透的李子,给我的,我无意地跟母亲说,我喜欢吃没熟透的绿李子,熟李子不好吃。母亲和她寒暄了几句,叫她进屋坐坐。她拉开拉门,与我对视了片刻,我轻“嗯”了一声,没憋出话来。她回头跟母亲说自己有事,便挪身离去了。第二天,她又带了一包青绿色的酸甜的李子,也是给我的。母亲说这是崔老太太自家的李子,听我昨天说喜欢吃没熟的李子,今天特意送来的。那次,她连门都没有进,便匆匆离去了。
这次她见我来,脸上很是惊讶,而更多的是欣喜。那天我们玩了很久,玩了什么已经忘记了,总之不枯燥无聊,小学生嘛,一个弹珠都能玩出花样来。崔奶奶开始烧火做饭了,她脸色不大好,声音也低沉,用朝语对小胖子说了几句话,只听小胖子猪嚎一声,不耐烦的回应了几句,崔奶奶便大声呵斥起他来了。我蒙在鼓里,不知何故。和我来的朝族女孩不满地对我说:“是奶奶要我们别老顾着玩,要我们学习。”
三年后,我们都迈出了家乡,到异地求学。皓月当空家以远,又话秋风寄婵娟。我家更是搬到了城里,村里的房子荒凉有些年,直到去年,姥姥姥爷到乡下独居,颇费力气地打理几日,才有了家的模样。如今,正赶上初秋晚雨戚戚,在百忙之中想起当年的梦,不禁内心宁静而怅怅。
如果一条路有生命,那一定是其上的人或物给予它的,比如春天滴绿娇嫩的草地,夏天截路而过的蚂蚁,秋天殷实厚重的黄土,冬天纯净洁白的雪珠,正因有了它们,路才得以显现清俊秀美、含蓄贤淑、老成朴实、高洁素雅……老路,在自然的流韵繁章中百转千回,在红尘的飞声碎语里情意悠扬。老路上的人与物,在很长的一段时光里慢慢磨合,有一种感觉油然而生,像川流转曲处的鹅卵,像大雨滂沱后的泥潭,像浩瀚天空中的星月,像稻浪黄昏下的心安。人到老了,什么事都看得开了,就是心里时常惦记着点东西,老伴儿也好,儿女也罢,他都留着一半心静静守候,仿佛是这辈子最耐看风景。老人把目光缩短,渐渐的,眼里只剩下了家人,直到生命的最后。
我不止一次地怀念那场美丽而幻奇的梦境,每当那时,自己就像一条醉汉,满脑子是被时光击起的“碎玉残花”,想留下一段近似真实的乱影,却身心阑珊,惆怅满怀。
“空气”无色无味,看不见摸不着,你不刻意去想,真注意不到它的存在。或许就是因为这种“空气”对待,使一颗桀骜的心渐渐地归于平静,使当年的热血自然流淌尽最后的余温,无人问津。
老爷子喜欢上山打猎,没有抢,只下陷阱。冬天是很好的打猎季节,农事完了,稻香与玉米的浓香飘尽,几场雪下来就把大半年的辛劳困苦埋藏,等雪封千重山时,什么野鸡、野鸭、野猪之类的,都始出没在农人闲淡的目光中了。
姨夫爷套野猪很厉害,朝往暮归,手里拖着一麻袋,麻袋于雪路上滑行,到了老路的下坡处,滑得更急,碾碎了好几片残阳。老爷子给野猪开了膛,把肠子里的秽物和不能吃的“小腰子”淋巴结膀胱都剔除到一边,留下猪心猪肝小肠,再细心切下最好的里脊肉,然后是排骨,最后是猪头。野猪头在村子里是没人吃的,通常被姨夫爷秘密处理掉了。流出的血,和清洗的废液,都倾倒在老路旁的雪地里了,一时,老路上弥漫着血腥味,那味道大概被冻得僵硬,时而闻得到,时而闻不到,久不见散去。那无形状的血色与毛发,更给老路渲染上几许杂乱纷扰。
等到一切忙活完毕,姨奶就开始走街串巷了,东家二十斤肉,西家二十斤肉,南家一条排骨,北家一条排骨,从老路出发,又从老路返回,脚步声轻了又沉,沉了又轻,起起伏伏,不知增减。等到村里的路走得差不多了,姨夫爷就开始把目光投照到远方了,那被冻得硬邦邦的最好的里脊被他用塑料袋包好,又被装进结实的黑布袋子里,袋口再让他打个死结,等通向镇子的汽车经过老路的南面路口时,姨夫爷就把袋子往车上一扔,冲着司机咧嘴一笑,也不说话,司机便还了个满脸笑容,点了下头,一踩油门,就带着那袋鲜美的里脊肉,过了乡村的水泥桥。
其实他笑得毫无道理,说不上逢迎,因为他已经算是村中的长辈,说不上开心,因为大小儿子都不一定回家过年。可能是源自内心更深处的悸动吧,比如,此举让他想起大儿子用丝麻袋装行李上大学的情景,或是想起小儿子走歪了路被自己教训而改正的往事。
老路这边是自己生活了一辈子的家,老路那边却是一辈子难以割舍的境地。走在冬风里的姨夫爷,两鬓已经发白,干瘪的皮肤暗藏着衰老,眼神有些迷离。
他颇好饮酒,酒醉七分时,他的话就开始变语调了,带着一种嘲讽与自嘲,忽高忽低地朝人嚷嚷。埋怨自己的儿子不孝顺,过个年都不回来。家里人生病了,伤到哪了,连问都不问。或是大声地叫道:“上次给他捎的鸡蛋苞米啥的,你猜怎么着,他一个没留都给媳妇儿家了!”
他这些话,别人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对他来说都不重要了,我更无从知晓。但那时的我确记得很清楚,毕竟他的样态看着很新鲜也很扰人。其实,他酒后的话与他真实的表现相矛盾。醉酒前几日,他还盘腿坐在暖黄炕席上,手里捧着个电话,满脸的欢愉。他露着黄牙笑着对电话那头说:“你妈我俩这儿都挺好的,不用你们管……过年没时间的话也不用特意回来了,车票还不好买,瞎折腾……又套着个野猪,我和你妈牙不好,也不愿吃那玩意儿……剩下的都给你捎过去。你弟在北京,太远,也照顾不到……”
父母对儿女的谎言总是很容地从嘴里说出,大概是太了解自己的孩子吧,懂得他们最相信什么样的语气,最愿听什么样的话,最想念什么样的结果……世间有一种奇妙的现象——酒后吐真言,人类有一种微妙的本性——难诉衷肠。
很多年后,小叔告诉我,当年姨夫爷什么事都瞒着他。姨奶腿脚不好,夏天雨路滑,摔了一跤,姨夫爷独自带着姨奶去市里看医,结果要做手术,打电话却说姨奶在炕头睡觉呢,不让吵醒她,不让跟她通话。后来,姨奶手完了术,出了院,才把这事儿告诉他们,为此姨夫爷与两位叔叔闹得很不愉快。其实,当时姨奶的腿并没全好,留下了病根,阴雨天还会隐隐作痛,但她已经习惯了咬咬牙挺一挺,而后如未经其事,满面慈祥。直到去年,小叔带她去北京又做了次手术,情况才见好转。
四
中秋夜晚,老路月色柔和静美,灰瓦白墙,隔着月光看起来古典雅致,栏杆树影,沾着月华描摹出点滴蹉跎。老房窗前,白泥台上,短而窄的影子,佝偻纤瘦的老人。
崔老太太不大注意月色的浓稠孤寒,只是习惯性地背手望远,远方,一条铁轨消失在山的后面。
对于一个老人来说,年青是一场冗长的梦,因有一丝朦胧,而倍加怀恋。从年龄上讲,老人终是不能够再次年青的,所以,很多时候他们喜欢和年青人在一起,尤其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小伙子,他们身上有种神秘的气息,那种近乎成熟与青涩之间的面庞,是老人们怎么也看不够的。
“老太太”是我们在其背后的称谓,面对这样一位行动迟缓,腰弯成弓的老人,我们当其面必然会叫她一声奶奶,她也会展开褶皱而干净的脸,露出错落不齐的牙齿,长久地保持着笑意,如风定格。
小学时,崔老太太的孙子与我在一个学校,他念的是朝族班,我上的是汉族课,两座横楼相着隔一块广阔的操场,课间十分,两两从没见过面,因为横穿操场一个来回,下课也就成了上课。西风送斜阳,课晚梨花香,小镇里炊烟款款,几阵车鸣,唤醒了回家的路。一帮我们村和邻村的孩子,一帮高年级和低年级的孩子,一帮朝鲜族和汉族的孩子,坐着一辆俗气的通勤车,在稀薄的夜色里,共归乡梦。
车子到老路叉口时,常常会见到一位手拄拐杖的老人,或拿着一件外套,或举着一把雨伞,或深驼着背,暗淡的目光紧贴着车身,随它一同移动。每到这时,我会打量一下身边的白胖小子,推着他笑着说:“你奶奶又来接你了。”他也会笑笑,露出两颗皎白的门牙,尖声娇气地说:“知道啦,真是的。”等他下了车,我挪身坐在他的位置上,望着窗外暮色里的老人与少年,总觉心中暖流阵阵,仿佛要奔涌出来,沿着七星老路倾泻而下,流进天边的澄明月色。
我们这代村庄的孩子,就是在类似“晚路候孙”的乡村细节中长大的,正因为这些最本质的心灵感应,我们的性格品行才始终透着一股柔和清新气。崔老太太可不是得道高人,和乡村的农人一样,悲悲喜喜一辈子,为的就是一个“远离”。年年种地是为了远离贫苦,供孩子上学是为了远离农村。崔老太太作梦都想着自己的孙子能考上大学,有个好的前程。
那天大概是周日,我和一个朝族女孩儿去找小胖子玩,当时他正歪着脑袋趴在饭桌上学习,崔奶奶正把一捆苞米杆子扔到烧火坑里(朝鲜族特有的建筑结构)。他见我们进来,如释重负般地“唉!”了一声,后向崔奶奶投目示意。
崔奶奶从小待我如其孙,胖小子没来乡村时,她经常到我家做客,与母亲交谈的切入点十有八九是我。等交谈进入停顿期,她会在几声沉长的呼吸后,将目光盯向我,然后用十分蹩脚的汉语问:“你的饭吃了吗?外面冷呀啊,多穿点行啊。”一般我只会简单地答:“吃了,恩。”对于这样年迈的老者,真的很难主动想出什么话题来。一年夏天,姥姥告诉我,崔老太太来了,我赶忙起身,傻坐在炕上不知该作何反应。她带了一包熟透的李子,给我的,我无意地跟母亲说,我喜欢吃没熟透的绿李子,熟李子不好吃。母亲和她寒暄了几句,叫她进屋坐坐。她拉开拉门,与我对视了片刻,我轻“嗯”了一声,没憋出话来。她回头跟母亲说自己有事,便挪身离去了。第二天,她又带了一包青绿色的酸甜的李子,也是给我的。母亲说这是崔老太太自家的李子,听我昨天说喜欢吃没熟的李子,今天特意送来的。那次,她连门都没有进,便匆匆离去了。
这次她见我来,脸上很是惊讶,而更多的是欣喜。那天我们玩了很久,玩了什么已经忘记了,总之不枯燥无聊,小学生嘛,一个弹珠都能玩出花样来。崔奶奶开始烧火做饭了,她脸色不大好,声音也低沉,用朝语对小胖子说了几句话,只听小胖子猪嚎一声,不耐烦的回应了几句,崔奶奶便大声呵斥起他来了。我蒙在鼓里,不知何故。和我来的朝族女孩不满地对我说:“是奶奶要我们别老顾着玩,要我们学习。”
三年后,我们都迈出了家乡,到异地求学。皓月当空家以远,又话秋风寄婵娟。我家更是搬到了城里,村里的房子荒凉有些年,直到去年,姥姥姥爷到乡下独居,颇费力气地打理几日,才有了家的模样。如今,正赶上初秋晚雨戚戚,在百忙之中想起当年的梦,不禁内心宁静而怅怅。
如果一条路有生命,那一定是其上的人或物给予它的,比如春天滴绿娇嫩的草地,夏天截路而过的蚂蚁,秋天殷实厚重的黄土,冬天纯净洁白的雪珠,正因有了它们,路才得以显现清俊秀美、含蓄贤淑、老成朴实、高洁素雅……老路,在自然的流韵繁章中百转千回,在红尘的飞声碎语里情意悠扬。老路上的人与物,在很长的一段时光里慢慢磨合,有一种感觉油然而生,像川流转曲处的鹅卵,像大雨滂沱后的泥潭,像浩瀚天空中的星月,像稻浪黄昏下的心安。人到老了,什么事都看得开了,就是心里时常惦记着点东西,老伴儿也好,儿女也罢,他都留着一半心静静守候,仿佛是这辈子最耐看风景。老人把目光缩短,渐渐的,眼里只剩下了家人,直到生命的最后。
我不止一次地怀念那场美丽而幻奇的梦境,每当那时,自己就像一条醉汉,满脑子是被时光击起的“碎玉残花”,想留下一段近似真实的乱影,却身心阑珊,惆怅满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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