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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李清照《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
一、宋代女词人李清照的前期作品中,有两首著名的《如梦令》词。它们给读者描绘出了一位活泼可爱、热爱自然、热爱生活的青年女性形象,表现出了她那纯美的内心世界和高雅的生活情趣,被誉为“两颗罕见的明珠”。①《昨夜雨疏风骤》乃其中之一。原词如下:
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据文献记载,此词一出,便立即受到读者的热烈欢迎。同时代人胡仔就很赞赏它,尤其是当中的“绿肥红瘦”一句,说“此语甚奇”。②稍后的陈郁对此句更是备加推崇,说“天下称之”。③此后,历代的文人、读者对该词也都一直赞赏不绝。对于其中的“卷帘人”,自古以来,人们都一致认为:它指的是“侍女”,鲜有二义。虽然最先主此说的人如今已难考证,但可以肯定,至少在明代,此说便已盛行。万历四十年(1612年)刻印的《诗余画谱》中,有一张依该词词意而作的绘画。画中即已明确地将卷帘人画成了一个侍女。④近几年出版的各种有关李清照诗词赏析的论著,也几乎都持这种“侍女”说,极少例外。因此,人们普遍认为,这首词的主题,是通过女主人公与其侍女之间“凝炼的对话,曲折地抒写了惜花的心情”。⑤本文认为,将“卷帘人”肯定为“侍女”,似乎有点不妥。
首先,少年时代的李清照就已有“才女”之称,其高超的艺术修养是不容怀疑的。同代人王灼《碧鸡漫志》卷二就说她“自少年便有诗名,才力华赡,逼近前辈”。因此,用“绿肥红瘦”这样极富独创性的词语,在侍女面前表露自己的惜花之情,恐怕连她自己都会觉得索然寡味的。
其次,持“侍女”说,则该词必然会被理解为一首“惜花”之作。可“绿肥红瘦”一句,虽然“语甚奇”,“天下称之”,但细细想来,实际上确是“造语虽工, 然非大雅”,⑥雕琢的痕迹依然可见。读后该词,人们首先想到的,很容易是“绿肥红瘦”的奇特,而非花残叶茂的伤感。因此,从一般作者的创作心理来看,若真有很深的惜花之情,是不会用此等语句的。
二、李清照在其《金石录后序》中,有这么一段关于他们夫妻生活情趣的精彩描写:“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叶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⑦从中我们可以了解到:清照是一个很喜欢争强斗胜的才女。“绿肥红瘦”一句,正符合她青年时代的这一性格。既然是“斗胜”,那双方在才华901上肯定是旗鼓相当,不斗则难分伯仲。若双方在才华上差别甚大、且很明显,则无需去“斗”了。因此,本文认为,作为一代才女的李清照,在侍女面前说出“知否? 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可能性是很小的。相反,若说它是新婚燕尔时,夫妻间的“斗胜”之词,倒是很贴切的。
另外,“卷帘”及“卷帘人”用于诗词中,在宋代是有其独特的意境和特别的含义的。
首先,宋代诗词中,卷帘的与帘幕旁常见的,都不是侍女类人物。如:
“人悄悄,月依依,帘幕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李清照)
“卷帘待明月,拂槛对西风”。“不忍卷帘看,寂寞梨花落”。(朱淑真)
“陌人游人归也未,恹恹,满院梨花不卷帘”。(孙道绚)
由以上这些诗句可知,宋代诗词中,与帘幕紧密相连的,都不是侍女,而是那些多愁善感的大家闺秀。再看下面的两首《生查子》词:
〈一〉今年花发时,燕子双双语。谁与卷珠帘,人在花间住。 明年花发时,燕语人何处。且与寄书来,人往江南去。
〈二〉去年燕子来,绣户深深处。香径得泥归,都把琴书污。 今年燕子来,谁听呢喃语。不见卷帘人,一阵黄昏雨。
以上二词中,不论是“卷珠帘的”,还是“卷帘人”,对于身为男性的作者来说,明显地都不是指“侍女”,而是指他们各自心中的“恋人”了。这两首词,第一首的作者为李石,生于徽宗大观二年(1108年),仅比李清照小二十几岁;第二首的作者是辛弃疾,生于高宗绍兴十年(1140年),也只比李清照晚半个世纪。因此,我们完全可以说,他们词中所说的“卷帘人”,与李清照这首《如梦令》中的“卷帘人”属同一时期的语言。它们之间在意义上不会有什么差异。可见, 在宋代诗词中,“卷帘人”一词,指的几乎都是那些多愁善感的大家闺秀,或者男子所钟情的意中人。正是由于作者们给“卷帘人”赋予了这样一个独特的意境和特殊的含义,导致了他们几乎不可能再把它赋予“侍女”或其它任何一种含义了。其次,宋代诗词中,用到“侍女”、“仆人”类角色时,作者基本上都是将他们明确写出的,很少用诸如“卷帘人”之类的词语代替。如:“梦回酒醒嚼盂冰,侍女贪眠唤不应”。“侍儿全不知人意,犹把梅花插一枝”。(朱淑真)“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姜夔)“家僮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苏轼)正是基于以上的理由,本文认为,此词当作于清照新婚期间,也就是徽宗建中靖国元年到大观元年,即公元1101-1107年之间。词中的“卷帘人”实际上指的并非“侍女”,而是词中女主人公的丈夫。这是一首新婚夫妇间的 “斗胜”词。本来,“卷帘人”常用着男子“意中人”的代称。这里,我们的女主人公俏皮得很,“反其义而用之”。下面三段,才是这首词所描述的真正意境:春雨后的清晨,空气格外的新鲜、怡人。红花绿叶,都象是刚刚出浴而来的,娴静纯洁、清丽可爱。一间新婚夫妇的卧室内,丈夫见天已大亮,便轻轻地起了身。紧接着,妻子也微微地睁开了眼,但她却懒懒地含着笑,仍旧躺着,并没有一丝儿想起床的意思。记得昨天夜里,小雨稀稀疏疏地下个不停,风儿也刮得很紧。但是,她因为与丈夫在一起喝了好多的酒,却仍然睡得很沉、很香。瞧,这会儿她的酒意还没全消呢。看着丈夫已开了窗户,此时正在卷帘子,她轻轻地笑问道:“?,卷帘子的,看看院里的海棠花怎样了。”丈夫知道她又要开始淘气了,但一时并未理会,只是漫不经心地答道:“还不是老样子。”“喂!喂!”,她叫回了丈夫的脸, 然后俏皮地、一字一板地对他说:“知道吗?应是绿———肥———红———瘦!”……可见,这首词的主题并非“惜花”,而是通过“斗胜”的描写,反映一对青年夫妇的甜蜜生活。它和笑语“纱橱枕簟凉”以及簪花“叫郎比并看”等一样,都属于清照初结缡时对自己幸福美满生活的写照。
清照文如其人,用笔大胆率真。《词论》一篇,遍摘当时各大名家之短,“其妄也不待言,其狂亦不可及也”。⑧她的诗词作品中,既有“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的愤怒,也有 “露花倒影柳三变,桂子飘香张九成”的嘲笑。特别是在描写青春少女之言行以及她们的婚恋生活方面,更是惊世骇俗。与她同时代的王灼曾如此说过她:“作长短句,能曲尽人意,轻巧尖新,姿态百出。闾巷荒淫之语,肆意落笔。自古缙绅之家能文妇女,未见如此无顾藉也”。⑨所有这些“妄不待言”、“狂不可及”的“无顾藉”之语,当然要为那些封建的“正统人士”所不容。因此,能曲解的,则尽量予以曲解,如这首《如梦令》;无法曲解的,则尽量从《漱玉集》中删去,或说不是清照所作,如《浣溪纱·绣幕芙蓉一笑开》以及《减字木兰花·卖花担上》等。
三、就笔者所知,持这种“丈夫说”者,目前仅有两位当代学者。一位是孙崇恩,一位是吴小如。前者在其选注的《李清照诗词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12月北京第2版)中,将该词中的“卷帘人”注解为 “丈夫赵明诚”(第41页),但未进行任何解释;后者在其《诗词札丛》(北京出版社1988年9月版)第258-259页中写道;“此词乃作者以清新淡雅之笔写禾农丽艳冶之情,词中所写悉为闺房昵语,所谓有甚于画眉者是也。”全词“写实”,但“隐兼比兴”。他进一步解释道:“及至第二天清晨,这位少妇还倦卧未起,便开口问正在卷帘的丈夫,外面的春光怎么样了?……丈夫对妻子说‘海棠依旧’者,正隐喻妻子容颜依然娇好,是温存体贴之辞。但妻子却说,不见得吧,她该是‘绿肥红瘦’,叶茂花残,只怕青春即将消逝了。……‘知否’叠句,正写少妇自家心事不为丈夫所知”。
以上两种观点虽然都持了丈夫说,但在词意的理解上,却又各有偏颇。前者的注解实际上应是:“指词中女主人公的丈夫”。因为此词毕竟是文学作品,是一种艺术创造,不能把它看成是李清照夫妇生活的历史记录。也就是说,把这一文学作品中的男主人公断定为李清照丈夫赵明诚这一真实人物,显然是不妥当的;后者对于词意的理解则偏向了另一个极端,不免带了些“俗”的成份。以李清照的人格与艺术修养,是不会将那种庸俗之语写入词中的,因为它已远远超出了“闺房昵语”的范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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