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柳青青散文
古城的春色,是从几颗百年古柳萌发的。
早春,城北的小河开始解冻,河中间豁开一道缝,清粼粼的河水,裹挟了枯枝,落叶,浮冰,碎沫,汩汩流淌,一泻西流。凌空低掠的鸟雀,一群群飞过来,落在河里的冰上,在冰隙边汲水,在河岸上梳羽,在春阳下啭呖。远远的,一只风筝飞来了,一群孩子跑过来了。鸟雀们受了惊,躁动着,哗的一声飞了起来,在树梢边轻掠,在河滩上盘旋,在冰面上俯冲,几声鸣叫,一阵展翅,他们全都振羽翱翔,朝着河岸右侧飞去,朝着古道一边飞去,飞向那虬枝插天的古柳上,隐没在柔曼婀娜的枝叶间。
温煦的天气,寻常的日子,人们对鸟雀依恋老柳的情状早已习以为常。这些古柳,平平静静地伫立在国道旁,早已存活在小城最年长居民的记忆深处。从小到大,从幼到老,古柳已融入了老人们的生活,成为他们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流水般日子里,他们总会不厌其烦的跟儿女们讲古柳,给孙辈们说古柳,与那些相识的老邻居们絮叨古柳,与那些素不相识的游人谈论古柳。上百年了,这些老柳的生命,已经远远超过了这小城的任何一个人,这种存在,本身就是一个传奇。在干旱少雨的大西北,在草木稀疏的黄土地,任何植物的生存,都是生命的奇迹,更何况柳树生长的周期,也不过就一二百年。柳树能在古城里生根发芽,茁壮成长,存活至今,本身该有多少感人的故事。
古柳被栽植的那年,还是大清帝国的天下。同治十一年,一位叫左宗棠的湖南老人,带着他的湖湘子弟,忙碌在收复新疆的漫漫征途上,他们一段一段修筑着西征行军的大道,也一株一株植压着固土防汛的柳条。春天来了,春风吹拂着陕甘大地,春雨滋润着一草一木,路边的柳条萌生嫩芽,开始摇曳在西行大道的两边。来自江南水乡的左总督,某天偶然看见了这春意盎然的景象,一下勾起了对家乡三月烟雨柳色的思念情愫,就是从那时开始,老人的心里产生了一个宏伟的想法:道植杨柳,再造西北,让秀美的春风吹过玉门关去。于是,一声号令,军民同心,三千里征程,三百万杨柳,短短几年时间,荒凉的陕甘大道,变成了一条绵延千里的绿色飘带。“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古道漫漫,柳色青青,辽阔的大西北,从此出现了人类创造的最靓丽的生命之色。
小杨柳生根发芽了,但地处大西北恶劣的生存环境,弱柳们注定要经受狂风暴雨的摧残。刚刚生长的那些年,枝柔叶嫩的小柳树,就几遇灭顶之灾。一场接一场的风暴、霜寒、雪冻,肆虐在了晚清帝国大西北昏黄的天空里。大风,吹走了黄沙,吹去了草皮,吹折了树木,吹断了屋梁。小柳树在狂风中摇曳,在荒原上挣扎,在古道边被连根拔起,在风沙下被刮进沟壑。今天的人们,只看到沙尘的可怕,可枝叶青青的古柳,应当不会忘记自己幼年时经历的恐怖。史书里的“大风拔树”、“风掀屋瓦”、“寺庙随风入空”,至今能使后人想象一些沙尘暴肆虐的景象。树干断了,树枝折了,树叶飞了,刚刚成活的柳树,该有多少被大风拔起,卷走,有多少被霜雪冻死,压断,又有谁能说得清呢?
天灾虽然可怖,生命却顽强存活,十余年间,古道郁郁青青,柳树参天而立。但树木因路而生,自然会因路蒙难,这就是古柳的宿命。从晚清,到民国,从官兵,到军阀,从商贾,到路人,大道上,古柳边,天天都是车辚辚,日日都有马萧萧,行军不停,行人不断。虽然官府禁伐告示高悬,但战乱岁月,烽火年代,人的性命微如蝼蚁,有无明天难以保证,人且如此,树又何免,又有谁顾得了路边柳树的死活。马饥了,吃草啃树;人饿了,埋锅砍树;天冷了,生火伐树;没钱了,趁乱盗树。道旁官柳,砍了无责,前人载树,后人当柴。巍巍老树,青青柳枝,就这样在军队和百姓的明盗暗伐之下,减少了成千上万。当初植树的那位老人做梦也不会想到,当一个时代陷入动乱,民不聊生,兵亦成灾,生灵涂炭,草木皆灰,他当年苦心栽植的柳树,又怎么能苟全性命于乱世,泼洒浓绿于兵戎呢?
古柳喘息着,挣扎着,终于活到了民国。似乎开始有人看重这些柳树了,政府的保护通令贴满古道两边。历经半个世纪的风雨,古柳一派青葱,枝繁叶茂根深,道上的行人,终于喜欢起了行走时浓荫之下的清凉,而路边的百姓,也开始明白老柳存活对一个村庄的意义,不敢再随意糟蹋先人的遗爱了。人祸少了,天灾又降临了。一场亘古未有的大地震,倾覆了土地,夷平了山塬,摧毁了屋宇,埋压了生命,也倾覆和摧毁了无数的树木。山河易色,草木易容,沟涧易土,乡村易人,震灾,使存活了几十年的老柳树,或东倒西歪,或根须离地,或身裂枝断,或风干凋零。行走在古道之上,到处断树残枝,遍地倒柳挡道,古柳,从此进入岌岌可危的生存期。
一难未已,一灾又至。民国十八年,陕甘大地,亢旱三年,随着旱情的持续,灾情的加重,人人争吃野菜,个个抢夺树皮,有的地方甚至出现了人吃人。茫茫西北,饿殍遍野,千里古道,老柳遭殃。插天的柳枝,被砍伐,被刮皮;茂密的柳叶,被捋光,被煮食。每天,原野上可见饥饿的民众,抢剥树皮,生嚼树叶,陕甘大道上,到处是白花花的树干,光秃秃的'树枝。生存多年的古柳,在人们危难的时刻,就这样以一种被动的方式拯救着人类。而那些掠食柳树的饥民,却恐怕从未想到那些舍身救人的柳树,裸露在干涸的土地上,自身也需要水分,也需要养料,剥了它们的皮,捋了它们的叶,也就等于要了它们的命。有恩于人的古柳,就这样在人类的手下,遭受了又一场灭顶之灾。
幸存的柳树,又顽强地挺过了灾难,蓬蓬勃勃的繁茂起来,古道两旁的绿色,也再次年复一年的鲜艳起来。然而,柳树的寿命本就几十年甚或百年,在大西北严酷的生存环境里,柳树的生命自然更是短而愈短了。多年的天灾人祸,使得这些老柳慢慢失去生机,生命开始步入衰老的年轮。不测之灾,就这样再次降临,许多柳树生病了,树干开始生虫,空心腐朽,最后枯萎死亡,风干成一截截干枯坚韧的木头。柳树病了,死了,有人窃喜有人忧。政府正在抗战,官员不忘敛钱,只准砍伐病树枯树的通令,变成了某些人借机乱砍乱伐的借口,一时间,病树砍了,枯树伐了,活树挖了,好树没了,木材买成大洋,统统入了私囊。区区一地,尚存古柳千颗,如今遭逢洗劫,竟已成一二百颗。人祸多了,古柳没了,一个政权的气数也到尽头了。
革故鼎新,国家新生,和风化雨,枯木逢春,古柳,终于迎来了和煦的阳光,平静的生长在共和国的土地上。官产国有,古柳为公,登记造册,严禁砍伐,植树造林,绿化祖国,不断颁发的新政策,不断补栽的新树苗,也把古树的生命带进了一个难忘的时代。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改革的春潮汹涌澎湃,开放的激情空前迸发,昔年修筑的古道,需要拓展成宽阔的国道,与外部紧密相接,带动地方发展。一面是古柳婆娑,浓荫遮道,一边是良田万顷,庄稼繁茂,艰难的选择摆在眼前。在当时尚未完全解决温饱的年代,人们对半个世纪前的那场饥荒记忆犹新,谁也不愿割舍养家活人的土地这个命根子。激烈争论,艰难抉择,几经取舍,百年老柳终于成了被舍弃的东西。政府顺应了民意,理由非常简单:树没了,可以再栽,地没了,就要亡命!更何况百年老树,心空枝朽,多数枯萎,保留着,也存活不了几年。一个细雨蒙蒙的早晨,一群人踏上了古道,电锯响了,斧子亮了,镢头动了,古柳倒了,老根刨了,国道终于拓宽了,绿色从此变少了。承载了几代人记忆与欢乐的古柳,短短半月全没了。
万幸的是,在古城的南隅,尚有二十余颗古柳,因为城市绿化的需要,最终躲过了这场砍伐,幸运的存活下来。世纪之交,生活小康,旅游兴起,宾客云集。忽有游客询问古城人:昔有左公,开道植柳,千里绿带,百年遗爱,不知贵地现有多少,影踪何处?消息一经传开,地方一片哗然,大家追悔莫及,始知当年壮举,愚蠢近似犯罪。在民间的一片问责声里,残余古柳的保护被提上了日程。换土,浇水,编号,围栏,看护,处罚,严禁树下割草,取土,拴马,牧牛,种种措施,不一而足。进入新千年后,地方上大建生态园林城市,青青柳色再次飘入了人们视野,于是,比较集中的多株古柳,终被围成一园,遍植花草,广种树木,名为“古柳公园”。
暮春三月,风和日丽,我伫立在城南的一颗百年老柳前,静静瞻仰,心潮起伏,情难自已。古柳,已萌发了新枝,新枝也绽开了嫩叶,午后的斜阳,静静泻在古柳的虬枝和嫩叶间,在地上的树荫边洒满了柔和的光,稀稀疏疏,斑斑驳驳。那些从小河边飞来的鸟雀,正在枝叶间上下跳跃,快活鸣叫。老柳顶端,一个硕大的鸟巢盘踞在枝桠上,有鸟雀飞出飞进,忙碌异常。古柳是鸟的家,古城是我的家,看着这丽日静好,万物同春,想起古柳百年的沧桑,我的眼睛竟有些湿润起来。
古柳青青,绿意婆娑,昔年的灾难,今日的美好,都浓缩在了眼前这颗叫“左公柳”的老树里。只是,人世沧桑,前事茫茫,百年风雨,岁月蹉跎。生态既毁,修复何易,一树古木,存留几多?时光,毁灭了人世间多少珍贵的东西啊!
“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真不知这古柳的故事,今后还会不会周而复始,循环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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