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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者散文
跟随如潮的游人,慢步行向太平桥。俗世之人行俗世之事,一则为了祈求今岁的太平和顺,二则为了见识盛世太平之美景。
一路漫行饱赏新年之盛景,也没有忘记用手机记录着路边的繁华。正拍得起劲,眼睛余光里忽然出现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我不敢肯定那就是他,记忆中的那张面孔没有这样苍老。犹豫着向前走,又频频回首盯着他看了几眼,分明有记忆中的模样。对,是他,是长辈们说过的那个不争气的浪子,我的堂姑爷。
对于这个堂姑爷,我拢共只见过三次面,因为平日里听邻村的二奶奶念叨得比较多,见第一面时我就记住了他的模样。中等个子,一头乱糟糟横竖交错的浓发,枣红色面膛,大圆眼睛亮亮地闪烁着光,高鼻梁大鼻头,一嘴大白牙撑着一张薄嘴皮子鼓起来,一张口说话,一嘴的牙齿连着肉红色的牙龈一下子全跑了出来。我在母亲跟奶奶们聊天的细节里搜寻着他生活的轨迹,是的,我这个堂姑爷不同与正常人的生活方式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丰盈了我单瘪的想像力。我认真地想像着他行走江湖的模样:乱发如草,孤身一人,后背如山背包,手提帆布大包,就像电影里那些赶考的穷书生一样,赶着日头,匆匆而行。但他的目的地不是京城的考场,而是一个又一个能卖东西的大小集镇。卖些什么东西呢?因为我的孤陋寡闻,这个问题让我困惑了许久未找到答案。但我后来又释然了,他又能卖些什么东西呢?一个浪子,无非是靠卖一些不上提的东西维持生存。没钱了就风餐露宿,有收入了就歇住在最差的小旅社。人情世故似乎与他无关,或者说,他的人生,只与行走和江湖有关。
据二奶奶说,她的这个女婿是家里的老幺,从小娇生惯养,游手好闲。结了婚,依旧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挑,我的堂姑嫁了过去后,独自承担了农田的一切劳作,吃了不少的苦受了不少的罪。但我母亲口中叙说的堂姑爷远没有如此地糟糕。母亲说他虽然不会干农活,相比较那时候农村爱劳动的男人们来说,他是有一点懒散。但是他身上没有什么恶习,不抽烟不,偶尔喝点小烧酒,最重要的是,他脑子好使,且喜欢动手制造一些别人想不到的东西。市场上缺少什么,他就能捣鼓出什么来。六十年代末,村里的大喇叭整天喊要除四害,他在家里自配了老鼠药,造出了捕鼠器。还配制出一种能黏住苍蝇的纸,他的黏蝇纸比后期出售在市场上的苍蝇纸要早许多年。一到逢年过节或者周边集镇赶集的时候,他就带了他自制的老鼠药鼠夹子和黏蝇纸到周边的市场上卖,当然,卖也是偷偷地卖,六十年代末,割资本主义尾巴之风还没有吹过去。他惯常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但就是那样躲着,还是被抓了好几次。
第一次被抓是在一个春节前,他刚刚将布袋子铺开,东西还没有摆上去,纠察队的人就尾随而至,几个人一拥而上将他死死地薅住,喊他是资本主义尾巴,要铲除。堂姑爷第一次被抓,吓得脸发白,腿脚发软两股战战,平时能言善辩的嘴巴也哆嗦着语不成句。当然,堂姑爷害怕的样子是我想像出来的,我母亲的话是这样形容的:“你三姑爷真吓死了!”
那年的大年三十,他是在一个乡公所的旧房子里忍饥挨冻抖抖索索度过一天又一夜。三堂姑那个时侯刚刚生下我大堂姐,一听说堂姑爷给抓了起来,一时吓得六神无主,抱着大堂姐一路就哭回到娘家。后来,堂姑爷的老鳏父去央求村里的队长,村大队长就带了大队的保证书赶到乡里,队长说他家三代贫民,与资本主义丝毫不沾边,卖老鼠药老鼠夹子黏蝇纸也是为了响应国家除四害的号召。再三央告,终于给放了出来。有了第一次被抓的经历,第二次第三次被抓就没有那样慌张了,无非是被饿了几顿后,就给放了出来。但从此他的名声在他那个村子里就彻底地坏了起来,他只能越跑越远,远到没有人再认得他的地方去卖他的资本主义尾巴。去的时间也由十天半月拉长到了两三个月,他的江湖生活自此拉开大幕。
有道是:江湖风险,起落有时。八十年代末,堂姑爷的时代来了,或者说,是一代堂姑爷们的江湖来到了。改革开放如一缕春风,吹遍了祖国大江南北。国家政策开始放开,江湖里的鱼虾们开始活跃了起来。据我二奶奶说,堂姑爷就是在那个时候小小地发了一笔财。用我二奶奶的话来说,哪怕是狗屎,经过他的手摆到街面上,一吆喝,都会有人来买。“三女婿开笑脸了,三女婿变得勤快了,三女婿知道顾家了。”我的二奶奶如是说。二奶奶少说了一句话,她的三女婿装钞票的腰包鼓起来了。腰包鼓起来让我的堂姑爷的腰杆挺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直。这时候的堂姑爷跑得更勤快了,他彻底地恋上了行走江湖的生活,他带着他的那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走到哪里,兜售到那里,东西卖完了,或者回家拿货物或者就地进一些零散东西再到下一个驿站转手卖出。一年下来,积攒了不少的散碎银子,年底的时候,即使外地的生意再好,他也要赶回家里,将银子交给堂姑,也算是男人对家庭的交待。小年十五一过,雨打不改,他准时背起了他的背包,重出江湖,继续他已经熟悉了的生活——流浪。三堂姑一家人早就习惯了他的这种生活,就像风的脚步,谁也不拦他,谁也拦不住他。
一转眼,世纪已经翻过去了一页。我们这一代都有了自己的孩子,长辈们也就不再谈到他,我也没有再见过他,仿佛他从地球上消失一般。满头白发的二奶奶开始改口谈论他的儿女,二奶奶说他的大女儿争气,做事踏实稳当,嫁了人还知道孝顺她妈妈。说他小女儿脚步不稳当,总是挣一天工资吃两天饭,丁吃卯粮,多大了,还没有嫁人,跟她老子一个样,我们听了都一笑了之。时代不同了,即使堂姑爷的小女儿再丁吃卯粮,也不至于会像她的父亲那样,因为生计而走上流浪之路。
我在如水的人流里站定,又看了看堂姑爷。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今年也六十大几了吧,常年的四处奔波流浪,使得他的皮肤由记忆中的枣红色变成了眼前的绛紫色,蓬乱的额发下,刻着三道横纹,眼睛里的亮黯淡了许多,大鼻子大嘴巴耷拉了下来,像两只桨橹在他的嘴角边划开两道深长的波痕。此刻,他蹲在他的地摊后,表情麻木,一副隐入尘世的模样。藏蓝的冬装上扑满了浅白的灰尘,像落下了一层浅冬的雪。他看着路人,也不吆喝,仿佛他卖的不是东西,而是他沉默的表情。
他不再流浪了吗?他回归故乡了吗?彻底回来了吗?我问。
也该回来了,老了,且如今的日子这样地好过起来了。我想。
可是,那颗习惯了漂泊流浪的心,能安定下来吗?我忽然就哀伤了起来。也许他曾经无数次地幻想着,远方,远一些,再远一些的地方,有他需要的光明、自由,有他的天堂。然而,远方有多远,他又到了多远的地方?他获得了自己渴望的自由了吗?他看见了自己向往的天堂了吗?这样的疑问,曾给过我儿时无限的惊喜和遐想,如今却令自己心慌。
我不想流浪/生活却将鞍架在了我的背上/一根鞭子指着我说/你要奔赴远方/去找生活/去流浪/我行走在姿色丰润的山水旁/骚客们对我投来了艳羡的目光/他们把我夸成了一位游吟诗人/而我只顾着低头啃我的麦草/他们不知道/这辈子/我只为我的人民币而奔跑和寻找/或者,还有自由/和远方/他们叫我流浪者/我不爱流浪/却被流浪爱上。
这不是我写的诗,这是我的堂姑爷,一个老流浪者唱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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