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忆中的老屋散文
他也是个老作者了,写了十几年的东西,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提起笔来蒙蒙然,不知该如何落笔。他的蒙蒙然不是无话可说,而是无法回首往事。当他蓦然回首,就会有刺心的阵痛。这么多年了,竟然没有多少减弱,那老屋就如一根刺入他心中,无法拔出的陈年老刺,大约再也无法拔出。更遑且即使抖擞一下手中的笔,就痛得不得了,那还怎么写下去?但是,即使再痛,他也必须要写,因为,老屋的主人都已经不再……
前段日子回家,他无意中翻看家中的记账本,当目光停留在一张有字迹的纸上,他的脑袋顿时嗡的一阵昏厥……那是母亲的手迹,赫然写着:我父亲于今年的三月二十五日去世……他无法相信这眼前的字迹,因为,母亲一直告诉他,姥爷在表姨家好好住着……他的泪顿时涌了出来,也顿时明白过来,因为他身体不好,母亲就没有敢告诉他这噩耗。他知道已经是晚了七个整月!他不遗憾别的,自古人生谁无死,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可是,他恨自己没有在老人的葬礼上磕下几个头,道一声别,在犹新的坟墓上烧上几页黄纸……他亲爱的姥爷就这么无声无息走了,和八年前最疼爱他的姥娘一样,轻轻作别西天的云彩,不带走一片。
但是,那带着灰色温柔的老屋依然健在,虽然她历经了近百年的风风风雨雨。自从人去屋空,他只去看过老屋寥寥几次。那是姥娘去世之后,姥爷搬来他家住。他听母亲说,老屋已经倾圮,院子已经残破不全,只是院子里树木依然葱葱茏茏,昭示着健康的生命。
他自小在这老屋子,一天天长大,直到十六岁去远方求学,才依依惜别了她。多少个日日夜夜,多少次雷电风雨,多少次月明如镜,多少次雪花飞舞,多少次炊烟袅袅,多少牛儿哞哞,多少鸡声唱白。老院子里飘荡的秋千,老屋身后婆娑的老枣树,孩童的栩栩如真的木刀,灶台上当当的大铁锅,姥娘亲手做好的香喷喷面汤,院子中央四脚小矮餐桌,狭窄的木头窗棂,能够他幼小身子舒舒服服躺开的土窗台,那辆笨重退休了多年的自行车,还有他刻苦学习过的,那张苍老的雕花四脚木桌,还有那些洋溢着欢快,无愁无忧无拘无束的天真童年……
人生如梦。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这世界留下最多的,恐怕就是怀念了。
在老屋里如豆灯光下,笔尖沙沙,书声琅琅,那一小片圆圆的光明,点亮了他幼稚心灵的'希望。
他躺在土炕上,听着老屋顶嶙嶙千瓣的瓦片上铿铿的春雨,秋雨一夜的盲奏。那雨,一是打湿了他少年的心,二是打醒了他少年的梦。次日晨起,那院子里泛着湿绿的石榴叶子,映在阳光下冲着他发笑。偶尔也有落红伤感的时刻,可是,少年的笑容总是多于忧愁。
未消溽暑的夏夜,院子里铺了草毡子,他坐着躺着,仰望澄明的星空、纵贯南北那么璀璨的银汉,听他姥爷讲牛郎织女的故事。也是这儿,几十年前,他姥爷也是这么坐着躺着,听爷爷讲牛郎织女的故事……他多希望能一伸手摘下一颗星星,藏在怀里做个美梦。北极星北斗星,就在他院子的上方。满溢的星光淌下来,泻在老屋鳞鳞的瓦上。斗转星移,银汉暗度。
记忆里有些许凉凉的风刮起,一片又一片焦黄枯叶旋转在风中,又情不自愿地坠落尘埃,被或鸡、鸭、鹅的双脚或牛、马、羊的四蹄踩来踩去,渐渐面目模糊起来,那是秋阳落照在老屋瓦上时,他追着大人们去打枣。他不顾警告,奋勇爬上那棵身子蜿蜒,分出两只臂膀,青翠如盖的老枣树,挥舞着竹竿,不厌倦地一遍又一遍地打得枣子扑簌簌地坠下。地上青色红烧的枣儿,像累累的葡萄。那枣子满地翻滚,笑望着犹不甘心坠落的枣叶子。篮筐里撑得鼓鼓了,只惋惜地上这碾碎了翠黛的颜色。
才跑回院子里,堆积山丘般呲着黄金板牙,裹着残破绿锦衣的玉米棒子,逼入他清澈的瞳孔。他想起来,一遍遍回忆着,一声声地吆喝中,他幼小的身子,偏坐车辕后面车板上,摇头晃脑,视线随着那硕大牛头粗壮的尖角慢慢移动……
他放学后背着书包来住老屋,老屋内竟然闪着一簇簇跳动的红光。那是老屋内的火炉燃了起来。他的姥爷姥娘,正站在门口迎接他通红的小脸。听一夜的寒风哀鸣,他在厚厚的棉被里,裹得严严实实一夜酣睡。醒来,眼前竟浮漾着耀眼的白光,无声无息流动在深沉暗光的老屋中。他不管一切地爬起来,迫不及待地推开户门。一阵旋着雪花的酷冷,迎面掴在他小脸上,全身不由打了几个清醒的机灵。这不算什么。六角形的雪花,对一个孩子只有无穷的吸引力。哪怕整个世界都被雪封住,唯一封不住孩子的脚。
他无比兴奋地窜到院子里,任雪花在身上乱拍,而身后雪地上,留下一串串凌乱的脚印。环视四周邻居家屋瓦上,玉地毯在铅灰色天空,比照下闪着格外耀眼的皑皑。所有光秃秃的鹿角一样的树杈上,都覆上了一层天鹅绒。昨天,他们还在呜呜的风中,诉说着雪儿怎么还不来。真是不禁说,雪儿说来就来了。他们一夜之间就玉树临风。千树万树梨花开。他们从来以绿色炫耀,但是,内心深处更喜欢这虚无的白,这白绒绒就是他们的羽绒服。亿万小小精灵图案的降落伞,依然不停地落下,无声无息地落在院子里鸡舍上,落在兔子笼子上,落在老牛厩顶上。几只不怕冷的公鸡,抖擞着身上轻飘飘的雪白蒲公英,伸直脖颈喔喔打着鸣。鲜红的冠子,仿佛是冬天的一把火,要把这温柔的雪儿融化。兔子在包裹严实的笼子里乱蹦,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老牛不时哞哞几声,大约是不能到厩外踩雪而急躁。老屋呢,连烟囱都白了,如果不是有灰色的烟袅袅升起,他都认不出它了。最欢喜的还是雪晴之后,老屋的屋檐上,结满了长长的冰牙,它们那么晶莹透明,以至于他和小伙伴们,忍不住一阵乒乒乓乓打下来,放进嘴里当冰糖吃。只可惜了吃不到嘴里那满地的碎水晶。
年轮就是这么在四季的折腾中走掉了,直到有一天,他不再幼小,依依惜别了老屋。多是记忆,可是,他的姥爷姥娘还活着,他就离不开这老屋。他的姥娘姥爷都走了,走得那么彻底,只留下了老屋让他思念。可是,他也只能思念了。他童年记忆中,老屋周围鸟儿停了啾啾,青蛙沉了咯咯,蟋蟀也不再唧唧。
老屋苍老病态的矗立着,是他的姥娘姥爷,是他一辈子的思念。有那么一天,土崩瓦解,他就只能想想那记忆中的她或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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