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的女子散文
一、祖母
如果说她对过去还有怀念,会因为爱一个人而爱上一个地方,一座城,一座村庄。那么直到她老,她都不能明白祖母心里的失落。每天清晨五点钟,祖母就起床独自坐在破晓的木门前,打扫煮洗,夏天的时候,从清晨到日暮,看夕颜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她有充沛的青春活力,她不明白她心里的惘然。多年之后,当她面对那些夕颜花以同样的方式在面前开放的时候,她突然惊醒,明白一切老去来得如此迅猛,就如同年少时候看到祖母悲伤的眼睛。所有在祖母身上发生过的都将在她的身上重演,她要用一生来理解一个人的孤独。
十三岁的时候,大雨滂沱的夏天。她从学校回去,带着一身水汽,那个时候,她有少女柔软的头发和漆黑明亮的大眼睛。她们坐在八仙桌旁边,透过木窗看外面的大雨,那样的大雨似乎永远不会停止,她曾经幻想那样的倾盆大雨会把她们困在那个小村庄里。祖母永远不会变老,她永远不会长大。她把口袋里的荔枝拿出来给祖母吃,那个时候她也梦想长大后可以给她买很多她没有吃过的东西,但是她知道她的时间不多,她的速度依旧赶不上她的时间。
她喜欢那样的黑夜,她们睡在老屋里的旧木床上,夜里有持续不断的雨声。世界如此悲伤,还好有祖母睡在她的旁边。她给她唱歌到深夜,听到时钟“嗒嗒嗒”的声音,她就会有一种罪恶感,她知道一切都有期限。
她一直在写有关于她的记忆,她知道自己不只是怀念她,也怀念那个时候的自己,更怀念那段天真无忧的日子。她长大了,她的生活里,早已经没有像祖母那样把爱给她的人。她知道恩慈难再得,她已经错过了整个童年。整个青春期,像一份放逐。硬邦邦的人群里,再难触摸到那样的柔软厚重。
现在她已经想不起祖父和祖母的样子,曾经是那样清晰存在过的两张脸。有时候她在怀疑自己经历的是不是一场梦,人生是这样毫无逻辑。她经常梦到祖母,也许是对她的想念从来没有停止过。虽然她离开已经三年,但是在梦里见到她的时候,她就站在那里,是那样真实。而当黎明时候的微光照射进屋子的时候,她就消失了。巨大的白昼占据她的大脑,让她相信那只是梦。她是在拿她自己做一场搏斗,在抵抗无限延长的时间和空间。等记忆慢慢消退,她还能看见什么?
你不知道在某一刻,命运就把某个人从你身边带走,就像你不知道自己会何时告别这个世界一样。
每天下午,村庄里的炊烟升起,夕阳照进屋子里。在这座山里,她对故乡的记忆还在,而它早已经不是年少时候的样子,这些记忆得不到可靠的凭证,如果她对一个人说起她的童年,就如同一个弃婴寻找她已经不在人世的双亲一样。
这个世上有太多记忆没有地方存放,它们只能随身体的老去而消失。所有路过都不会重来,如果一个人太过于怀念他的过去,那他不适合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
她的观念,她的喜好连同她的`面容一起倒退,在滔滔江水翻滚而过的潮流面前,没有什么可以选择,也不会被选择。她是一个被时光和记忆往回拉扯的人,不愿意前进,因为前面的世界依然迅疾而过。只有在隔岸的岛屿上观望,看这些风景划过,她觉察到自己衰老的迹象,在二十岁已经发生。
那个时候她的面容已经发生变化,不同于十四五岁的天真容颜。这些改变在黑暗中默默发生,如此可怕。每天清晨,醒来看见镜子之中的自己,感到时光消退的痕迹。你看不见它,它默默地啃噬你的轮廓,眼部逐渐松弛,脸上的肌肉逐渐失去平衡。少年时代随我们一起长大的电影明星,你会看到他们嘴角歪曲的弧线,眼角的鱼尾纹,皮肤上的褶皱。人是一批一批地老去的。有时候会想起幼年时候祖母给她讲的故事,有一位男子外出干活,回来后看到山上有人下棋,他看过一盘棋,发现手里的斧头已经腐朽。回去后已经是人世变迁,和他同一代的人们已经去世,他走到了时间的前面。手里除了一把斧头,一无所有,那就是沧海桑田。所以可以和身边爱我们的人一起死去是多么幸福。
祖母告诉她下棋的人是仙人,天上一天,人间一年。弹指一挥间。
她认为自己是一个永远都不可能长大的人,就像她永远都忘不了对祖母的想念。有些情感是固执己见,它们像流经身体各处的血液,像从高山而下的河流奔腾到四面八方。她以为能够忘记,重新生活,可是觉得自己充满恐惧。生活永远不会重新开始,只剩下不断地更新和厌倦。
幼年时候得到的爱像逝去的风,手里一无所有。长大后也一样,直到她觉得没有什么可以失去。曾经,她贪恋家的温暖,独自跑到学校对面的杂货铺里给祖母打电话。在那个灯光昏暗的小铺子里,一部陈旧的白色电话机,每天都在承受无数陌生人手指的抚摸。店里的老人穿中山装,戴眼镜,每次打完电话他要收我两毛钱。他的店里卖各种零食和玩具,那样的气息,时光再倒退十年,她依然可以识别。想起它,会默默流泪。
没有什么会是原来的样子。她仍然会时不时地想起祖母,想起她对她说话的样子,想起童年时候居住的土墙房子。那个屋子是她命运的起点,她一生都无法将它忘记。它充满食物、热气的厨房与卧室串联相通,在乡村,这种房子是少见的,它是祖先流传下来的。这里是她的起源,曾经在这里居住的人,祖父、祖母,还有父亲和母亲。这四个与她原始的生命最为相近的人,使她明白一些属于未知而又无力的道理,或者说算不上是这样。他们只是让她经过,她会长大,会离开,就如同她亦是他们的经过,他们要老去死去一样。少女时候先是祖父的离开,成年后是祖母。以后无可预料。她带着他们的味道越走越远,不知道要奔赴命运赐予的某种使命,始终颠沛流离。也没有想过结婚生子,至少在二十五岁之前这是不重要的。有时候她担忧,担忧不知道还有多少时间属于自己,属于自由,她希望自己有很多钱,首先是希望辛苦了大半辈子的父亲和母亲可以安享晚年。另外是希望自己可以靠这些钱去一些与内心有呼应的地方,她怀疑有些地方是前世去过或者梦里去过的。她一直相信身体里来自未知的暗示,它被不可操纵的庞大生物控制。使这看似在地球上穿梭的人群、风声、海水,还有地震带来的灾难,它们混乱的章法如同春日花朵使人麻醉和春心荡漾。解释是绝对不够清楚的,对于它们的规律,我们仅仅了解了十分之一。
如果一个人不再出现在你的生活里,你就会慢慢忘记那张曾经无比熟悉的脸。忘记他的模样,想起来的时候,又无比怀念。
二、少年
我又开始给你写信,早上回来,下了雨,天气很凉。与西昌截然相反。离开的时候我们都有些感伤,我们去了邛海骑自行车,在黄葛树搭成的长长小道上,你说希望自己就这样骑下去,永远没有尽头。我开始明白我们的痛苦是一样的,是的,我们都讨厌这无尽的循环,我们情愿自己无限逼近而又永无止境。我们说话,我们说到小时候,说到属于我们的少年时光。
我说,你看,我们从前认识那么多人,整个班级,到头来,我能够记得的又有几个人?那些记不得的人明明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可是他们就如同不存在一样。
我的记忆在一点一点地消失,清晰的记忆只停留在我的幼年时期。现在的生活如同一个无底洞,我每天都在不分日夜的生活。时间在我手里像一条鱼,倏忽而过。
你总是说,怎么会这么快?怎么会这样?我觉得自己已经老了。
我说,我也是如此,甚至有时候觉得就在一瞬间,自己白发苍苍。我说不清楚,时间怎么变成了这样。我对这样的深沉感到恐惧。
阳光像悲伤一样灼伤在脸上,这座城市种满了红色的三角梅,那种火焰般的红色。这样的颜色很像我们的悲伤,浓烈,执着,没有归途。
你带我去航天北路看蓝花楹,坐在路旁的小摊上吃凉粉和冰粉,你还买了菠萝。透过黑色的遮阳网,蓝紫色的花朵在空中绽放。沉寂的蓝紫色和灼热的阳光,让我感到想流泪。
突然,我觉得这座城市只属于夏天,属于浓烈的寂寞和孤独。你如此喜欢它,这个生命力强盛的季节,繁盛的果实和鲜艳的花朵,装满欲望和无知的玻璃瓶。可是一到冬天就会沉寂下去。可是依然要离开,就像我不得不离开你一样。你明白,聚散总有时。你说会在送我离开又回去的路上听到火车离开的声音,和你在我来的那天早上听到的一样。我笑,可是我多么舍不得,即使这样,我也只能对你笑。后来,我很庆幸你等了很久的公交车,你回去已经晚了,火车早就从你们学校前方行驶过去。你没有听到如此悲伤的声音,它只能随我远去,消失。而后,你还是你,我还是我。
我们的友谊,相聚,只是赠予对方的梦。愿你记得我,像记得那样的花朵,那样的阳光。前世,今生,永远。一封未寄的书信。
你还记得夏天,我们去竹林里,炎热的午后,两个少女在草丛里穿梭。我们不想午睡,午睡是不属于童年的,它也许只有对成年人才具备意义。如果一个人逐渐恋上午睡,生活规律,那他也就不再年轻了。但是后来我们都成为那样的人,你要工作到深夜,我也一样,有些不甘,有些悲哀。我到现在还害怕着自己为长大而变得心甘情愿。
我们趴在地上,从泥土里刨出两枚蛇蛋,后来才觉得恐惧。
你不知道,流年像风一样从我们耳边滑过,我们一起长大,已经如此幸福。
你还会记得那样的过往吗?发生在我们之间相似的故事,像是平行的时空。我们为成长付出的所有努力注定成为一场荼靡花事,我看到你对生活用尽自己。我和你一样,为此感到悲哀。我如此感谢,感谢上苍让我们的童年居住在同一个村庄里,这样,等我再老一些,我可以想起一个人,她和我在怀念同样的故事。
你还会记得我们一起上学走过的路,在学校住宿一起睡过的床吗?那间充满年少气味的屋子仿佛永远不会衰竭,一直有孩子住进去。
让我躺在这片天空下,一直做梦,一觉醒来,我们只不过是梦见自己长大了。我们还是背着双肩包上学,去山上采摘野百合。我们的亲人没有离开。我们做了长长地梦,梦里你对我说不要走得太远,那样会找不到回去的路。
祖母对我说,做梦的时候是灵魂抵达了另一个世界。从此以后我只爱黑夜,爱它的寂静无言。爱漂流的灵魂和沉思的宇宙,我看到我们像花瓣一样在银河里流淌,汇聚成一条银白色的丝带,像成千上万只蝴蝶从洞口迁徙出去。你说,走,我们可以离开这里了,离开地球我们就能恢复前生的记忆。我们是神庇佑的孩子,再飞越两万光年的距离,我们就能找到自己的位置。
投入她的怀抱,她抚摸我们眼睛里的血丝和混浊的污点。睁开眼睛,我们如此清澈。
我曾经希望可以在秋天的夜晚,听到整个城市的汽笛声,像一只苍凉手掌抚摸在大海表面。世界如此寂静和沉默,我听到心脏和脉搏的声音,还有皮肤呼吸的声音。喜欢这样各自安好而完盛的生命,无法猜测到内部连接的暗涌。我相信在城市的每个夜晚,都会有一群和我一样悲伤的人,我们是寄居在城市丛林里的昆虫,悲伤会从暗淡星光下流泻出来。透过暗涌的密道,我看到灵魂裸露的端口。我们在丛林的混乱中交汇,轻触对方的寂寞。
小时候我以为只有身体会生长,心不会长大。我以为好朋友可以永远住在一所房子里,捂住厚厚的大棉被,就可以交换彼此的心事。我们之间的交易,是因为对虚无的渴望。下雨天我们就躲在房子里弄彼此的头发,乌黑长发从我手里滑过的声音,我听到时光的声音和雨水从屋檐上坠落下来的声音。空气里有甜腻花香在清凉雨水中蔓延,我们光脚到雨水中奔跑,天色暗淡。她告诉我不能走得太远,那样会找不到回去的路。
我一直在寻找一个可以让所有爱我的人都住在一所大房子里的理由,好多的爱。我不明白很多人为什么离开,不明白为什么我们总在不断地告别。就算我站在那里原地不动,他们还是会离开。一切事物瞬息万变,我要寻找的永恒到底是什么。
那个时候。我们坐在教室里,很多人只是看书写字,他们从来不闲谈。我的心里有隐忍的痛,像每个人的沉默那样,我不能告诉你。我总是希望身边的人可以带给我快乐,我明白每个人的孤寂,把我们硬生生地分开。在任何时候,我都可以找到使自己活下去的理由,哪怕是安静地坐在那里,永无天日,像囚犯一样被拘禁。你不明白,因为对别人有所期待,所以我总是对自己感到失望。
长大后,我是一个不断吃巧克力,疯狂迷恋下雨天的女孩。也许是我的悲伤消耗了巧克力的巨大能量,所以我的身体一直很清瘦。我幻像所有工作的人都能回家点一根蜡烛坐在那里发呆,或者哄他们的孩子睡觉,又或者听老人讲故事。
我只会告诉自己时间总会慢慢过去,就这样待着,所有的繁华就成了一场空。
我们用十几年的时间做了一场假设,而它也确实发生了。如此真实,如此虚幻。我给自己建造了一座宫殿,把自己锁进去,在幻觉中生活。
繁华和璀璨仿佛没有尽头,一切幻觉都从记忆里消失。
看到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女孩,和祖母一起老去的老人。看到她牙齿已经掉完,面部松弛的肌肉。年幼时候和我们一起玩耍的女孩们,有的已经不在这个世界,我有时候在想,死亡将她们带去了哪里。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消失,即使跋山涉水也再也找不到。我们渐渐成为成年而稳重的女子,你上班到深夜,我写作到黎明。我在这个城市,春天的雨接连下了几天几夜。我多希望它是会哭泣的少女,在夜里,从路灯的黄色光线上落下来的雨,像冰凉的泪水落在皮肤上。我看到自己天生的孤寂,只有我自己知道,那种荒凉是如何凝结成冰的。
谁会记得我年轻时候的样子,记得我,像记得他自己一样。我们能够记得的只是一段时间。
其实你很喜欢自己的状态,即使它不如意。原来你们都热爱生活,原来你们都热爱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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