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萤灯散文
离开了故乡,似乎也离开了那精灵一样的萤火虫。在城市里,再也看不到那小小的发着光的虫子了。满街流淌的是五彩斑斓的霓虹灯,热辣辣的光线向你眨着媚眼。萤火虫只在洁净水源的地方生活,就像昆虫界的贵族,绝不会来城市这样的俗浊的地方。
走在暖烘烘的霓虹灯下,我感觉到森森的阴冷。母亲去世一年了,内心还陷在失去母亲的伤痛里。有一天,我添乘机车。天刚黑,蒙蒙的夜幕垂挂着。在机车上,看见铁路边走着一个小孩,孩子手里拿着一个玻璃瓶,瓶里幽幽地闪光。我惊异极了,“那是什么?”
“孩子玩的东西,像萤火虫。”
开车的师傅漠然地回答。他的眼睛看着前方。昏暗的铁路,被雪白的机车头灯照亮。孩子瘦小的身影,淡淡的萤光,被机车的灯光粗暴地笼罩,然后无情地跑远。
也许是职责的关系,开车的师傅对那小小的萤火虫点亮的灯,没有丝毫热情。他机械的身影,麻木的语音,漠然的态度,在工作职责上是值得夸赞的。而这小小的灯,带给我丝丝暖意。我完全忘记了作为“添乘”工作的职责。我从车窗探出身体,远远地看着那个被黑暗逐渐吞噬的“萤灯”所映射出的灯影。
列车奔跑的速度很快,那淡黄色的小点,悬浮在黑色的夜幕里,一点一点,越来越黑。列车穿行在山区,突然一下,不知被哪一座山遮挡了。小小的萤灯,离开了我的视线。我仍然探身在车窗外,微凉的风,徐徐抚摸我的脸。
这样的动作是很危险的。司机师傅提醒我,我恋恋不舍地缩回身体。司机室内,闷热的气息胀得我的头痛。我想起了母亲,想起儿时的小小萤灯。
我的童年是在乡下度过的。父亲在外省的煤矿工作,年轻的他从不给母亲任何钱,几乎不管这个家。母亲独自带着我们兄弟。家里的处境靠她一个女人支撑着,过得很艰难。同村的外人和族内的亲人,看我们弱,或明或暗都要欺负我们。母亲是一个个性很强的人,对于周围那些人的欺负,从不服输,也不会认熊。
在我五岁那年,母亲离开了家族分给她的两间住房,独自在一个山脚下建了几间泥胚草房。房前一丛竹林,房后一座小山,独门独院,住在那里很是不错。可是,离水井太远。
那几年的变化很大,正好遇到农村改革。集体散了,不用再看别人的脸色,也不用受那些强势人家的气了,不用在生产队里分粮了,母亲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家里分的几亩地,全靠母亲的一双手,去耕种家的希望,去收获家的果实。母亲家里家外地忙,我和弟弟还小,都帮不上忙。在记忆里,我五岁多就可以烧灶,打猪草。母亲去赶集,我玩累了酒自己热锅里的剩饭来吃。
由于生活的艰苦,我记忆很好。五岁多发生的很多事,三十年后还能记得。记忆最深的,是摸夜路挑水。
白天的农活很多。母亲把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都用到了土地上,她不停地挥舞着锄头,挑着粪肥。她被急于获得一种温饱生活的心情催逼着,不知疲倦地劳动,希望在泥土里找到生活的希望。
挑水,大多时候都安排在晚上去。家里的水缸,在夜色沉沉时,焦渴得冒烟了。无论多累,这个时候都必须去挑水。不然,一家三口的晚饭没有着落,人畜饮用的水都等待着,第二天的所有计划,也会落空。要走很长一段路,到那口古老的水井里才能挑到水。
全生产队两个大院,另有些像我们一样的落单户,大概有一百多号人,都吃那口水井的水。这口井的历史可能有些长了。井边铺的青石,磨得很光滑,地上的石头常年浸在洒落的井水里,缝隙间滋出些陈旧的沧桑味。
一条青石板路,高高低低线一样牵过去。从我们家到那眼水井,距离大概五六百米。挑一挑水倒也不算远。但人畜加一起,每天最少六挑水才勉强够用。每天来回在那条路上,就得走六个来回,六七公里。
如果是在猪出栏的那两个月,猪食量增大,挑的水还得增加。水桶在人前人后摇晃,脚步快走急行。水井在一座小丘陵的脚下,故乡多山,都不甚高。但坡坡坎坎,像癞蛤蟆的脊背。一边是高高低低的坡坎,坡下是平整的水田。在水井边种了几棵柏树,四季都荫护着这眼清澈的水井。井水清幽,从井里看下去,黑洞洞的。在夏季,井水充盈时,可以照见人影,偶尔有蛇在井边的杂草里游走。
夜里没人挑水。队里的那些人家,父母俱在。傍晚收工后,母亲在家做晚饭,父亲就挑水。我们踏上挑水的青石板路,路边的屋子晃动着晕黄的灯光,一家人其乐融融聚在一起,说着话。母亲踩着青色的石板,颤颤悠悠地走着。有时圆月高悬,清辉流泻。有时黑咕隆咚,伸手不见五指。夜里独自走在那段路上,心里惴惴不安。
家里没有撑家的男人,几岁的我,跳跃着细碎的步子,跟在母亲后面。我的肩还稚嫩得很。我不能担,也不能挑。唯一能做的是伴着母亲,在黑暗里给她壮胆。
在这黑暗里,我也算一股力量。有一次,母亲从井里提水出来时,带出一条细长的水蛇。母亲吓得丢掉桶就往后跑。在水里游动的蛇,由于水桶的摔倒,而倒在井边的石头上了。原本在后面的我,反而得直接面对那可恶的蛇了。月光照在蛇讨厌的身上,似乎要往我们这边爬。我也很害怕,但当时不知哪来的一股勇气,我赶紧捡起地上的石头,猛烈地朝蛇砸。同时发出很大的叫喊声,惊吓蛇,也给自己壮胆。蛇扭转身子,往另一个方向跑了。惊慌的母亲很快稳定下来,摸摸我的头,去地上捡起桶,重新从井里提水。
还有一次经历。我们在路上,遇到一个“疯子”。模模糊糊的身影,走得很近了,母亲才看清,对面是一个乡村人人皆知的“疯子”。当意识到躲避时,“疯子”已经朝母亲扑过来。猝不及防的母亲,吓得够呛,也是将水桶往身边的田里一丢,拉起我就往高处跑。我们跑到稍高的地方,年幼的我,胆子大,也很野。似乎当时就该我来保护母亲,我捡起地里的土坷垃,朝那“疯子”砸,还大声地吼叫。没有用。母亲捂住我的嘴,我们蹲在田埂上。身边明明灭灭地闪动着萤火虫的亮光,给我们壮胆。过了好一会,那个“疯子”慢慢地走了。
月光明亮的晚上,不需照明,踩在如水流淌的青石板路上,美丽而忧伤。而月黑风高的夜里,摸索着脚步,凭着平日的印象,按感觉走就很辛苦了。出于孩子的'淘气,我在黑夜里琢磨,怎样给黑夜带来一豆亮光。
夏天的夜晚,潮润的空气弥漫,这是快下雨的前兆。天空的黑暗罩得很严。母亲肩上的水桶,不时因为脚步的差错,水被漾出来。在黑暗中的房屋,露出一豆的灯光,潜伏的狗不时窜出来吼叫几声。那时都很穷,闲一点的男人聚在院坝里抽烟说故事,女人就着煤油灯纳鞋、织毛衣、缝补衣服。
跟在母亲后面,我的腿短,需要小跑才能跟上。在山坡上,田野里,星星点点的更弱的光在明灭。那些淡蓝的光,是萤火虫在飞翔。我灵机一动,找了个喝完汽水的玻璃小瓶,洗净晾干,抓些萤火虫放在瓶子里,瓶子立刻闪耀着淡黄的光亮。我提着小瓶,擎在母亲的身侧。瓶内的虫子,安静地发出冷幽的光。黑暗的夜幕,被悄悄掀开了一角。
萤光很弱,光线很短。聚在一起,也仅是一个光亮的瓶子而已。对路上的那些绊脚的石头,隐藏的水坑都没有发现作用。我以为,这样一个瓶子,就能扫清路上的所有障碍。母亲也很喜欢那个装着萤火虫的瓶子,几次回头来看擎在我手里的那个瓶子,给她疲累的身体增加了一丝力气。
母亲的脚步,在萤火虫带来的光线帮助下,走得更快了。我感觉比平时少用了很多时间。因为最后一趟路程,我的眼睛皮很精神。往常,这最后一趟的路上,我总是一边走眼睛皮一边打架。
萤火虫成了我的伙伴。乡间的水,洁净无比。萤火虫的数量可观。我捕捉这些虫子一点也不费力。每天都可以更换新的虫子到瓶子里。挑水结束,母亲并不马上就睡。可能还要砍猪草,给我们补衣服,给猪再喂一点食。我等不了母亲,我把萤火虫放掉,就独自到床上睡觉。
萤火虫陪伴了我几年的时光。我跟在母亲后面跑了好几年。由于母亲的勤劳,我们的生活,也逐渐得到了改变。家里的粮食多了,身上的衣服新了。几间茅草屋,翻盖了青色的瓦。
我用桑木棍做了一根小小的扁担。我准备肩膀再硬一些,就帮助母亲挑水。那根扁担没用上,在我十岁那年,我们全家离开了故乡,到父亲工作的矿区。
到矿区后的日子,一直不好。父亲在井下伤了腿,好酒,脾气暴躁。日子一直很紧巴。母亲算计着日子,带大了我们俩兄弟。我到铁路上工作后,工作一直不顺。弟弟出外打工,生活也多不如意。
母亲操心着我们的工作。我们的婚事。这些年房价涨高,她忧心我们的住房。我们忙着自己的事,很少去关心母亲的忧愁。前年的一场病,让母亲受尽了苦痛,最终离开。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陷在母亲去世的悲痛中。我责备工作这些年的自己,以工作的借口,日渐淡漠的亲情。对自己的责备,让我有些消沉,工作更显不顺。
路边的萤灯,突兀的光亮。在列车的奔跑中,只是一瞬的光。似乎一个突然盛开,又突然枯萎的花。母亲似乎就站在那一点光里,用很淡很短的光线,来照亮我的路。
那些光亮在朝我招手,让我跟上去。突然惊醒了自己,听说七月夜间的萤火虫,是魂灵在夜游。不知道哪一个萤火虫是母亲的化身?我的心头,浮动着爱。这是母亲,不希望看见一个消沉的儿子而对我的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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