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贝,回家了抒情散文
假若,当初我被小姨抱养成功的话,现在命运该是何等的样子?
“当年若真顺了小姨,你现在就是没有文化的山村妇女。老早嫁给一个山野樵夫或者蓬头垢面的傻男人,让你生好几个娃,成天围着锅台转,邋邋遢遢,不堪入目。”
爱人戏虐嘲笑话的,听起来不太入耳,但实质是击中了要害。我嘴里狡辩说命不该如此,心里却暗自庆幸那时逃离小姨家是天大的明智之举,当然决定我幼时命运的,不光是自己性格倔强,更主要的是父母的疼爱和不舍。
那时,农村人重男轻女的落后观念依旧严重,“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封建思想束缚着人们。谁家一旦生几个女孩子没有男孩,男人便觉得在人前无颜,女人更是在婆家低人一头。我家正好是先生了大姐二姐、还有我和妹妹,多年后两个弟弟相继到来才圆满了父母的心愿。听母亲说,父亲从不嫌弃我们,没有弟弟时,有人问家有几个孩子,他从来都是笑笑:“呵呵,答家有小女四个。”
村里有不能生育的夫妇前来我家和父母商量,想要抱养我们姊妹之一,不等母亲开口,父亲毅然婉言回绝不留一点余地。父亲说,女娃再多也不多余,人这一辈子,最宝贝的就是娃娃,送了人一辈子亏欠;穷也好富也罢,有大人吃喝就有娃的吃喝,哪怕是逃荒要饭,娃是不能丢手的。也有人用自家男孩子和我们交换,父亲母亲还有奶奶概不答应。父亲笑着摇头说:“看庄稼人家的好,看娃娃自家的好,我哪舍得把娃给换掉呢?”至于五岁那年把我送人,是小姨结婚多年未育,按习俗不生育的夫妇抱养一个孩子做引子,他们即可生出自己的娃娃来。小姨求子心切,我的父母碍于情面难于推诿,送我于她着实勉强而无奈。
那年我大约五岁,什么季节是谁带我去的姨家,离开时大弟出世与否,这些全都记忆无存。小姨家在几十里外的大山上,约摸大半天工夫步行才能到达。途中先是走平路,再趟大河,爬崎岖的羊肠小道,越沟涧,似乎道路十分偏远,难行。在高山上的平坦处,零零星星散落着几户人家,没入林间若隐若现,鸡鸣狗吠声告诉人们:这里是个小山村。村后有一座巍峨的大山高耸入云,终年像巨人一般俯视着脚下的群山和远处的平坝。小姨邻居家有个叫“巧儿”的女孩子,比我大点岁数,她常常带我玩耍,采野花野果,至于她的模样,我空白的记忆中没有储存。山上缺水,一眼小小的山泉要供方圆十多户人饮用和养牲口。每天清早人们的.第一要务是前去抢水。水供不所需,所以村里孩子的衣服多是污垢遮住了衣襟的颜色,灰麻麻的,脖项黑黑的一圈,只有小眼睛洁净清澈;大人呢,也多是一副灰头灰脸的仪容。小姨却例外,她在村里出众而讲究,对我当然是呵护有加,我的存在无形中成了她和姨夫矛盾的导火索。
短暂的快乐之后,我的情绪一如姨家门前坎埂上春天盛开的木瓜花在风雨中凋零。我想家了,开始闹小脾气。一向馋吃的我,以拒绝吃东西表明要回家的态度。姨夫下山赶集回来,强把买回来的火烧油饼塞我手中,我噙着泪水一声不吭,把本来喜欢的食物撕成碎末,撒在小姨陪嫁来的缎面被子上;用小手伸进被子边上针脚的缝隙里往外一团一团地撕棉花。看到我发呆、流泪,小姨急得掉眼泪。姨夫气得叫骂,不但吓唬不了我,反倒促使了我取闹的劲头。我啜泣,哭闹,谁也哄不了乖。见无人应诺送我回家,便嚎啕大哭,高声喊叫家人来接我,在懵懂的意识中,爸妈和奶奶能够听得见我的哭叫,听见哭叫他们保管会来接我回去。姨家屋檐下栏沿上有个土墩样的鸡圈,我天天趴上面拉着嗓子拼命哭喊,无人应答,就无望地又哭又骂;像个撒野的小泼猴,肆无忌惮地骂爸爸,骂妈妈,骂奶奶,骂姐姐;骂他们是聋子哑巴,骂他们弃我于不顾......哭累了睡着,醒来再哭再骂再闹腾。
天知晓幼小的我遗传了谁倔强任性的臭脾气,为了达到目的不顾一切地取闹,任人哄劝,任那些小毛孩来围观看笑话,全然置之不理只顾哭闹。小姨和姨夫被闹得六神无主,心里窝着火,无计可施,他们只好商量先把我送往很远的黑家山的外婆家。
去外婆家途中人迹罕至,一条羊肠小道隐没山林中,一路荆棘丛生。姨夫前行为我开路,我跟其后颠颠撞撞地跑,管我走动走不动,姨夫愣是没有背我一步。自那次离开姨家,十多年我没有复往。直至上中学时住校,学校清晰可见小姨家村后那座大山,虽说十多里路,但一路非得爬大山。念小姨之情,我奉母亲嘱托去看望她。姨已经成了三个孩子的母亲。想起幼时的举动,我未免害羞和尴尬。小姨半怨半笑说,要不是我有那么大的牛脾气,这时候都是她的女儿了。
我提起那个“巧儿”,姨告诉我她嫁到后山了,已经生了两个娃娃。我默然无语,心里寻思:如果当年我顺从了小姨,现在恐怕就和“巧儿”走着同样的一条路。
后来小姨的三个孩子全没有走出大山,他们的命运再一次反衬出我的幸运。
在外婆家一时回不了家,但有外婆疼爱,有几个表姊妹一起玩耍,心里自是欢喜的。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一天和几个表姐妹在对面山上摘野果,大老远看见一个期盼已久的熟悉身影进了外婆家的院子,是父亲来了。我撒腿跑回去,气喘吁吁的一进门就一头扎进父亲怀里,“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似乎受尽了天大的委屈要在这一刻倾泻。父亲一只臂弯搂着我,另一只手抚我的脸颊拭泪,轻声哄着我开心的话:“乖乖不哭,我带你回去!”
舅妈怨我人小事多,叨唠说别人的孩子是白养。倒是外婆开明,她说我脾气倔性子烈,不恋小姨也罢,让父亲及早领我回去,要不把我万一急出病来就麻烦了。
父亲给外婆说,奶奶天天念叨,骂他和妈妈不长心,若不把我接回去就翻脸。我钻进父亲怀里不离半步,生怕他偷偷走掉遗弃了我。至今无从知晓:当初父亲去外婆家,是外婆托人捎的话,还是父亲有意去接我?
下午吃过饭,父亲领我赶夜路回家了。那个朦胧的月夜,数十年后的今天依稀就在眼前。父亲用背篓背着我,背篓口露着我的小脑袋,随着父亲的步履摇摇晃晃,夜色中我看到的是父亲的肩膀和后脑勺。一路上,父亲对我说了好多好多的话,记得最清楚的是:奶奶和妈妈很想我,他也想我,还有姐姐和妹妹也都想我;说再大点就让我上学念书,谁也别再想把我领养去;还说大弟会坐了,我几个月不在家,他可能都认生了......
静静的夜色中,父亲为了给我壮胆,不时小声叫着:“宝贝,回家了,回家了......”父亲要我瞌睡就蹲在背篓里,他哼着小曲像是催眠曲一样。在父亲的背上,像躺在舒适的摇篮中。不知道什时候我睡着了,也不知道多久才回到盼望已久的家,只记得那晚的月光出奇的明亮,数十里回家的路很长很长,是父亲背着我一步一步走回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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