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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房子村子的散文
一
吱—吖,吱—吖,我推开门。
我的手似乎哆嗦,钥匙好半天找不到锁眼,我在心里埋怨空气太潮湿,阻碍了风,让锈蚀填塞住锁眼。锁是一把合金弹子锁,银灰的锌皮剥脱了一大半,只依稀看到和想到从前银灰的镀皮模样。我记得在合金弹子锁流行以前,是铝片锁,薄而轻,钥匙的纹路也正如锁一样,简单,一摆弄锁柄就松开,乡人说不防盗,在有弹子锁后,纷纷改换门面。其实,一句老话说的好,锁君子不锁小人,再坚固的锁经不住一把铁锤。
时光和春草,哪个更厚重呢?我推开院子门时想。
院子是从前的院子,但物候不是从前的物候。从前的物候一定没有现在葱郁。自从院子没住人后,野花、野草、落叶、青苔、蛛网、蚯蚓、土骷髅、黑蚂蚁,叫得出名叫不出名的藤蔓、蒿草疯狂生长着,为了挤占地盘,它们冬天不觉得冷,夏天不怕热。草木是不知道萧瑟的,没有人的打扰,草木过的是天堂般的生活。它们幸福了好多年,我拌开五指算,至少十二三年。但从前院子不是这样的,黏固的黄泥土掺上砂子、碎石灰,变成三合一,加上脚印,即使生命力最强的牛筋草想从泥缝中露出一点星星头也难,更不说其它诸如狗尾巴之类,问题是,当这般坚硬的土,没有人叨扰后,不到一个季节,就满地青葱。蓬门之说,大约源于此。
好长时间没有回到这院子,我差不多忘记了在春天它应该开什么样的花。它开什么样的花呢?从前的院墙角,有一丛迎春,偎依着院墙长,一节一节青紫色的藤,分岔处冒出嫩绿的芽,然后,春天就开在绿芽缝里,杏黄瓣,飘的是黄粱梦。迎春花藤一蓬蓬,太葳蕤了,母亲害怕其葳蕤包藏蛇虫蚂蚁,就一镰下去,齐整整让它们枯萎在墙脚根。失去生命输养的它们,枯在墙上,像一铺漏洞百出的渔网,虽没有振发能力,但依然经纬分明。来年,母亲一个不留神,土墙下又冒出了嫩苗,一丛丛,牵丝绊角顺着去年的老藤往上爬,但母亲就是决绝,趁着嫩藤又拦根切断。如此这番,决绝的母亲最终还是败下阵来,当她撒手人寰时,决意不理睬它们。或许是再也没有斗争的乐趣了,那些蓬勃的藤后来枯死了,有的说被白蚁噬空了根芯,有的说被一堆没有用处的石灰灼伤,还有的说到更远的地方和母亲斗法了。
栀子是不可少的,只是不在这个季节开花。到了初夏,暗香浮动在院子里,热热闹闹又看不到氤氲。还有一株石榴树,最初它野生在田畈里,后来被母亲认领过来,养在一堆草渣上。草渣是从泥田中挑回来准备上猪栏的,因为这一株石榴改变了命运,也改变了石榴的命运。它们相依为伴,一起度过了好多春秋。我奇怪的是,这棵长在田畈的石榴最初是如何野生的?难道真是一片风把它从三山五岭带到我所生活的楼陵滩?其它我记得有蝴蝶花,正是这个季节开的,紫中有红,蓝中有黛,花瓣像蝴蝶的翅膀在阳光下熠熠着。在楼陵滩,蝴蝶不叫蝴蝶,叫“盐山伯”,是“梁山伯”的谐音。说是木头脑壳梁山伯十八相送后开了窍,可窍开迟了,祝英台要变成别人的新娘就一病不起,后来英台殉情两个人就变成了两只蝴蝶,终于实现了双宿双栖,在人间翩跹累了,就停在这紫中有红,蓝中有黛的花上。我很小就听过梁山伯的故事,那时想到的不是两个人在人间刻骨铭心的至爱,而是想到梁山伯挂着一个布袋,屁颠屁颠去学堂的样子。在那去学堂的路上,他遇到了英台,然后手拉着手朝着山岗绝尘而去。这想象基于我们当时有限的生活经验——正挂布袋上学,但美丽、温馨,不像我们那时,连像样的书包也没有。盛夏时,蝴蝶花就慢慢不翩跹了,它蔫在枝头,花瓣苍黄而焦枯,像村里那些即将离去的老妪。无论多么繁华,总有凋零的时候,但那时不懂得这些基本道理。
现在懂得了这些道理又能怎么样呢?
二
楼陵滩现在已经看不到滩了,甚至连像样的湖也没有。在湖广大地,它的平凡,让你想不到还有什么地方值得惦念。杂树、荒草、粉尘,坍塌或快坍塌的老房子,都与时代勾连。不存在什么惋惜、责备、伤叹之类。在人类历史进程中,追求美好幸福是每个人生存的权利,如果楼陵滩的所有人都拘囿在这巴掌大的地方,即使现在这儿再热闹,炊烟再浓烈,我们守着自己的一某三分地,面朝黄土背朝天,混个一日三餐,喝浑黄水,吃浑黄饭,过干巴巴日子,又有什么喜悦呢?
所以,所有楼陵滩的改变,在我心中都是必然。我们乡下人不知道还有叶公好龙的故事。繁华的楼陵滩,冷清的楼陵滩,亢奋的楼陵滩,枯寂的楼陵滩,从前的楼陵滩,现在的楼陵滩,楼陵滩就是楼陵滩。这儿每一座老房子、老院子,有人依恋,有人夷鄙。父母辈的,因为终年生活在这里,把它当成根,当成绑住儿孙最大的本钱。我们这一代,一树一木,有记忆,也没有记忆,一人一物,有感情也没有感情,乡愁,有时有,有时无,但打断骨头连着筋。到了我们的下一辈,除了知道这是老一代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外,置身其中,或许生出些许感慨,终不会心动。再往下,将变成传说的一个符号,就像我现在面对“楼陵滩”三个字,想象不出两百年前的雍乾时期,我们的祖先流落扎根在这儿的情景了。有陵么?有滩么?是谁家的陵?是谁家的滩?为什么一定要扎根在这儿?家谱讳莫如深。只是一句话:某年某月某公从某某某迁到这儿。估摸当时如我们现在从楼陵滩四散一样。
我记事的时候,这儿并没有院子,是一座拆去了一脊的“三重脊”旧屋。那时,屋还不完全是老屋,还能看到旧年燕子衔来的乳白色泥。每到春天的时候,总有燕子来,从天井进出。没有人关注这燕子是不是去年的那尾,只知道燕子来春天到,一畈的庄稼摊在那儿。在某个时间段,“三重脊”似乎是一种荣耀,后来,又变成莫大的耻辱。这座残次品的“三重脊”,花费了祖父、祖母大半生心血,一进三重,有厢房(朝楼)有正屋,有两个(或三个)天井,纯一色杉木,随处可见雕花,“耕读渔樵”字样分明。祖父曾吹嘘说,从破土开始,天天大鱼大肉,大半年工夫才基本完工。当然院子也方正,院门前有一对石头凳,一个上方下圆,一个上圆下方,石匠一锤一棒凿出的浑厚花纹,几十年后依然清晰可见。院子里栽种了一株芙蓉树,到了秋天一朵一朵芙蓉花开得撩撇。只是好景不长,几年以后三重脊的老屋作为历史见证和一家人命运,特别是和祖父后半生的命运联系到一起。当房子和人的命运联系到一起时,多半不是好事。那方正的院子我其实没有见过,但石凳见过,芙蓉树有模糊印象。我小时在石凳上爬上爬下,全然不知父母的隐忧。
我是不喜欢这“三重脊”屋的,阴暗,潮湿,压抑,窗扇被风晃动,黑夜发出“吱吱”声,常让我惊恐得难以入眠。唯有一点安慰的是,天井里养着一只老乌龟,常年躲在阴沟里。阴沟就是天井与池塘连接的一条地下排水沟,五六十米长。没有人告诉我老乌龟的历史,但所有人知道,当老乌龟从阴沟爬到天井的时候,天气要变,一场大雨即将来临。它的预报比当年的天气预报灵验。乌龟跑到天井,在青石板上透气,我们会跳下去与它玩,也不管石板多么脏。老乌龟呢?永远慢腾腾的,让你逗,让你玩,不徐不疾,人间的烟火气就是洇润不透,最终,你乏了,厌烦了,手一松,硬壳落在石板上,它回过神后,调整姿态,又往阴沟里跑,下一次要下雨了,还会本能地跑出来。除了那口天井,在睡的窗户外还有三棵紫树,紫树的正儿八经名字叫“苦楝树”,紫红色的皮,夏天开着淡紫色的花,秋冬结着深紫色的苦楝子,打在头上梆梆响。它的什么都与“紫”沾上边,连根皮也是紫的,乡下人知道那能杀虫。夏天麻雀多,天蒙蒙亮,紫树上的麻雀闹得欢,吵得不能安眠。那时恨不得把树全部锯掉,只是没有力量。这树后来被生产队锯掉了,锯掉的原因据说邻居想在那儿做房。父亲不同意,双方僵持着,邻居只好到外面采基。光秃秃的窗外,又有些伤感。普京说,俄罗斯虽然土地辽阔,但没有一寸多余的土地。想想那些年,为了房前屋后的一寸寸土地,父母亲与邻居发生争执,凭着其时的“气候”变化,有时争执声大,有时争执声小,现在真是五味杂陈。
“千里修书只为墙”,六尺巷的故事在生活中有时并没有指导意义。生活,往往求的是一口气。
三
三重脊老屋,经历过时代的分分合合,譬如那一代人的悲欢。先是没收,成为集体议事的地方。一家人撵出,撵出就撵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当时非要把后面的那一重拆掉,仿佛不这样就不破四旧。几年后生产队做了新窝,允许回来,三四家合住在这儿,一大家子分得两三间,实在没有烧火的地方,就在后面拆掉的那重地基里做了两间披屋,一间放柴火,一间煮饭。这时才想到当年拆掉后面的一重原来因祸得福,要不烧火的地方都没有。那个时候热闹,我们几个不同姓的同龄人就是出生在那儿,一边玩,一边打架长大。直到有一天,儿大女大实在挤不下,有一家重新择基,有一家要在原址拆屋做屋。做出来的新屋将挡住后面的出路。一番讨价还价,父亲买回一块老屋基,改成出进的路,后来这出路就变成了院子一角。
祖父过世后,盼星星盼月亮,残缺的三重脊老屋被父亲全部推到,做成其时流行的房子。老屋被推倒以后,父亲长嘘一口气,几十年被压抑住的光阴,到那一刻才感到顺畅。
父亲修的房子,比不上祖父,院子也不阔绰,但总算独立门户了。“屋里只住一家人”,是父亲几十年的梦想,他说他一生,为了房子大大小小奔了六次命,正如现在的我,为了在城市有个蜗居,每月还拼命往银行送钱。想来,在房子的问题上,每一代都不幸。
在楼陵滩某个时间段,父亲的房子有足够气场,这或许让父亲暗暗得意,只是后来形势发展得太快,再好的平房在楼房面前相形见绌,楼陵滩一夜之间好多家钢筋、水泥、红砖、预制块叠到一起,完全颠覆了几千年农村传统,我们不争气,日子老是捉襟见肘,骗父亲说,楼陵滩的房子建得再好,也没有多少价值。父亲叹了一口气,他明白在我们心里,楼陵滩只是一个地名,一个与我们愈行愈远的地名,就任老房子风摇。
父亲无可奈何。当他老后,他再也没有权威了。像一只失势的老虎。
他看着老屋飘零。他摆头。他只好离开。他知道再也回不到从前了。等到哪一天他真正回来时,“楼陵滩”这三个字,他已经叫不出声了。
想到父亲那些年与邻居的争吵,我常哑然失笑。楼陵滩现在倒掉和空出来的房子,不是一间、两间,是几十上百间,当初多少人为一面山墙,为一块石头,为一棵枯树,甚至为一把柴火闹得不可开交,打、骂、哭、吵什么方式都见过,到头来还是任其颓败,连燕子也懒得飞回。多少人倾其一生为之奋斗的,变得草芥不如,不能说是莫大的讽刺,也不能说不是讽刺。
西晋有个叫张季鹰的人,家在江南吴中。张季鹰在洛阳做官,有一天与宾客饮酒,座中见秋风起,就说想食家乡的莼菜鲈鱼,连夜脱掉官帽往家乡赶,留下了“莼羹鲈脍”美谈。论说,张是有大智慧的人,他的“鲈鱼莼菜”只是托词,因为他看到时局不对,正好就一个借口脱身,避免自己卷入一场祸事。
无论真假,我宁愿他就是思念家乡的鲈鱼和莼菜。思念到撕心裂肺的程度。
他有去处。
比较张季鹰,我们从楼陵滩走出来的人,还有去处吗?还能守着那些老房子终老?
一切不可能!已经回不了从前!楼陵滩胸怀再博大,装不下我们心中之殇!
不是不在乎这个地方,只是这个地方不再属于我们,甚至也不属于它自己。
既失去了青山,也泯灭了绿水,连油菜花都飘满灰尘,楼陵滩有什么值得我们爱?
这是光灰的故乡。这是不愿意多看一眼的故乡。这也是无可奈何的故乡。
不喝故乡水。不食故乡粟。不蔬故乡菜。
不是绝情。故乡再有故事,也回不了头。
但,血脉里依然有楼陵滩的声音。只是不敢说出来,怕周边人恶嫌。
?(作于2018年清明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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