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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土的脸散文
在南湾,人人都有一张尘土的脸,除了眼睛里闪现着光与水,满脸全是土。
父母给了儿女们一张俊朗、清明的脸,儿女们却不得不让它蒙上南湾的尘土。只要不走出南湾,再水嫩的娃娃迟早是要带着一张尘土的脸活人的。
凡是从山沟沟里走出来的人,在老家,都有两尊满脸尘土的亲人,像我在乡下的双亲一样习惯了在土地上劳作,也习惯了每天带着一身的尘土回家,回家的路上,到处都有他们奔走的脚印,到处都有从他们的身上抖落下来的尘土。天亮前出门,暮霭中归来,出门一把水,洗去眼角的粘连和未尽的睡意;进门一把水,洗去一身的疲惫和一脸的尘土,出门进门都是那一盆水,水啥时候稠得不能再用了,才舍得浇在门外的树坑里。
都说女人是水做的,在南湾,男人和女人一样,都是土做的,农活不分男女,拉车、上磨、搬袋子,耕种、收碾、挑担子,是男人的活,也是女人的活,南湾的女人只有在夜晚喂猪、做饭和睡在炕上的时候才是女人。
在南湾,土地是农人的命,而农人的命,不单单只是自己的,上牵着弱老,下扯着幼小。干旱瘠薄的土地,供养着三百余口只要吃饱了肚子绝没有其他奢求的农人,他们把地里的收成当成了自己的脸面,男人与女人之间从不议论长相,只要能让地里多产粮食,就是攒劲人。
人人爱地如命,却各自为属于自己的田地留下田埂,他们从不指望一条埂上的土地会打下多少粮食,田埂就是农人心中用来丈量事非曲直的准绳,他们以埂丈田,以墙为院,凡是溜别人地埂,翻别人院墙的人,一准儿要遭人唾弃。
北湾的人可以穿着破旧,可以让尘土沉积在自己的脸面和耳廓上,却见不得长在庄稼地里的杂草,勤劳、俭朴是北湾人固守的本分。
一年中,落在人们脸上的尘土是不尽相同的,在春天,尘土来自于风,风把沉寂了一个冬天的浮土都刮起来,风刮得天昏地暗,都说春天的风在刮植物的芽呢,风一来,大地就开始解冻,田野里的草和树都在风中悄悄地露出新芽,春耕的农人,背着种子和肥料出去,然后背着一身的尘土回到家里,在漫天的沙尘里将种子播进土壤里,他们就盼着春天的风把一年的希望从种子的芽尖上吹醒。
夏天,与农人有关的尘土来自熟稔的谷物的根系和茎叶,为了让庄稼的茎杆上多一些可以在冬日用来烧火的柴禾,他们舍不得下镰,夏收的时候,就赤裸着双手将熟透了的麦子连根拔起。尘土随根而起,四处弥散,被农人吸进嘴里、鼻孔里,这时候,所有的人的鼻子和嘴里都是腥涩的麦土,农人的脸上,耳朵上,头发上,衣衫上全是麦土,被汗水浸透后,贴在的身上、脸上,如果你刚从柏油路上下来,麦地里突然站起来一个人,那人的模样一定像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一样,只有两只眼睛里闪现着水和光,若是闭上双眼,真像是死了的人没有被掩埋。
秋天多雨,雨水冲刷掉了一年中落在村庄和山上的所有尘土,让灰暗了很久的绿叶重新展现出了脆嫩的绿。尘土落下去了,落进了土壤里,变成了泥,土地就像是吸饱了水的海绵,下不去脚。眼看着荞麦果柄折了,开始落籽,玉米倒伏了,在地里乱成了一团,葵花像得了瘟病的公鸡,耷拉着脑袋,土豆埋在泥水里,从蠹虫们咬啮过的伤口上开始腐烂,农人真得是等不及了,谁都知道在泥地里收了庄稼,土地在来年就会薄收,可是眼前的等待着收获的粮食让他们顾不得土地了。田野里,到处都是赤着双脚站在泥里秋收的身影,地里的泥,庄稼的水,让秋收的人变成了泥人,泥糊在身上,不能用手抠,农人也没有时间去打理,身上的泥,就等着自然风干了,自己掉下来;收完秋粮,冬天就来了,到了冬天,田野里就只剩下农人不要的秸秆了,农人的活计也从田野里转移在场上了。碾扬簸吹,尘土四起,把最后留在庄稼上的尘土全部抖落在场上,才算是完成了一年的事情,一年庄稼,需要两年营务,这时候,积攒下来的粪肥都要趁着冻土送进田里,人挑、驴驮、车子拉,冬闲时节,往地里送肥,便是一年中的休闲时光。妇女们选个晴好的天气,将来年的种子从粮房里搬出来,拣簸筛箩,备好种子,把余下的种子掺进粮食中,安排一家人一年的吃食。送粪肥的人,背着一身散发着粪肥的尘土,备种子人,背一身粮食的腥土,磨面粉的人,背一身粉白的面,就连在门口无所事事的孩童,也是背着一身的泥土。
在南湾,人人生在黄土地上,长在黄土地上,土生土长的农人们,一辈子都是带着一张尘土的脸活在世上。人的一辈子,就是从土回到土,从土回到土,期间是人生,人生是一段艰辛的路,到最后还要把被生命遗弃了的躯体留给大地,留给新生命的下一个轮回。
返 乡
我真的很想立即结束在城市里居无定所的漂泊,回到乡下定居。回到我出生的地方,回到我儿时放牧的山坡上,回到我儿时钓鱼的湖畔,回到我曾遗弃的庄院里,修葺房舍,然后从叔父手中接管那几亩撂荒的土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是该停下来的时候了,停下这无关前途、毫无头绪的奔波,我需要安静下来,和自己谈谈。
我厌烦了在嗅不到泥土的气息、闻不到庄稼气味的柏油路上穿梭的日子,厌烦了那些充满了某种说不清楚的化学味道的鸡、鸭、鱼以及果蔬,厌烦了这种把没有面粉味道的馒头或含有未知毒素的食品填进自己肚子里的生活。
原谅我,我没有更为远大的理想,返乡,只是为了让自己真正在自己的根上站立起来,在可供我劳作的土地上创造出更多的可以让人毫无顾虑地一口吞进肚子里的食物。你看,我们的孩子是多么可爱,我们的父母是多么慈祥,我们有多么爱他们,没有比能让他们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更有意义的事情。
我的善良的乡亲不会拒绝我,他们乐意为我作证,我就出生在东山底下那个因为被我遗弃而显得破败不堪的庄院里。院墙坍塌了,房屋塌陷了,院墙上、院落里、庄院外,长满了杂生的草,野草高过了院墙,遮蔽了院落落寞的神情。用我这些年在外奔波而积攒下来的微不足道的积蓄来修葺,足够了,我的要求并不高,房屋能遮风挡雨、干爽温暖就够了。土地荒芜了,变成了草地,开垦之后,撒上种子,便能长出养人的庄稼。
村庄里那个被我称为村庄的眼睛的湖泊,是天然的鱼塘,鱼塘中的鱼是幸福的,在天然的湖水里生活,没人强迫它们吃带有添加剂的饲料,它们都在按照正常的规律生长,村民们没有撒网捕鱼的习惯,他们依然使用自制的鱼竿钓鱼,钓鱼只是一种纯粹的娱乐,钓不到鱼,不显气馁,钓到了鱼,围观者羡慕,钓者得。钓鱼,只是为了调剂一下生活气氛,没有人专门盯着这些鱼,所以在这没有投放饲料、没有人专门看管的湖泊里钓鱼,可以让我真正地活回我自己。
湖泊的出水口在堤坝底下,而入水口就在湖泊的上游,一股清澈的细流注入湖泊,从不停歇,从来没有人对这股注入湖泊的水产生过怀疑,它是村庄里唯一的水源,它滋润着整个村庄里的所有生命。
南湾的土地撂荒了,自从那些叫庄稼的植物在南湾的土地上渐次消失之后,野生的草、杂生的树就占领了无人照管的土地,撂荒的农田,不同于从未开垦过的荒地,要重新耕种,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田地生来就是养人的,只要扶犁耕过,撒上种子,便会长出庄稼来。
在南湾,撂荒的土地很多,一片连着一片,野草高过了田埂,前人打进田埂的木桩,地上的部分腐朽了,早已随风飘到了远处,地下的部分烂在了土壤里,没有了木桩,田埂还在,即便是田埂模糊不清了,我也不会把别人的田地当成自己的,因为,每个人在离开这片土地的时候早已把属于自己的耕地装进了心里,人心无界,但是田地有埂,这道田埂,是村庄里每个人用来权衡是非曲直的标尺。
村庄里有水源,有土地,我只需要从乡亲那里购买一些种子,新的生活就此可以展开。我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去村落里搜集粪肥,还要花费大量的精力送到田里,等待粪肥腐熟之后,施入土壤,施粪肥,是体力活,需要人挑驴驮,挑粪、驮粪都需要筐子,在南湾,有许多植物的枝条可以用来编制筐子,手工编织的框子一般只供家用,可是有时候编制的多了,会拿出去卖,村里人认情分,拿出去卖的筐子,都挑最好的,他们不愿意因为卖几只不经用的筐而让别人戳脊梁骨。明知道筐子有问题还拿出去卖,就是“日弄”人。我善良的乡亲,祖祖辈辈就这样谨小慎微地相处着,亲若一家人。他们无法揣测那些花花绿绿的包装下隐藏的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们只知道,一只筐传承着老百姓的诚信,那些纷至沓来的花花绿绿的隐秘事物,已经触及到了人类诚信的底线,完全是一个不怀好意的阴谋。
种子需要筛选,方能归田,在新开垦的土地里种植小麦,豌豆,谷子,糜子,高粱以及蔬菜,喂养牲畜和家禽。我所珍惜的,是那些扎根于南湾的作物的种子,一茬一茬,从远古一直种到现在的豌豆、谷子、糜子、高粱的种子,纯净如玉。
返乡,我不仅仅是只为了自己。我知道,离开土地,离开种子,我的一生便没有什么成就可言,既然如此,我不如把乡亲们撂荒的土地承包下来,尽我最大的努力,尽老天最大限度的雨水,多生产出一些让人吃着放心的食物,以善待我们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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