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为民
编者按 :去年5月20日是法国著名小说家奥诺雷德巴尔扎克(1799-1850)诞辰200周年,本报驻法国特派记者在巴黎采访了即将访华的巴尔扎克故居博物馆馆长伊夫加涅先生。下面是记者整理的访谈录。
问:巴尔扎克是中国读者最熟悉的法国作家之一,中国读者对他的创作生涯有些了解,您觉得值得强调哪些方面呢?
答:要谈巴尔扎克的创作生活,首先得强调这样一点,它是以失败开始的。19世纪,英国作家沃尔特司各特在法国很著名,其作品很走红,巴尔扎克欣赏他,想效仿。可惜,巴尔扎克不是司各特,他当时写的东西无法与之相提并论。他最初的几部作品没署真名,可见他自己也不满意。对比他40年代的作品和年轻时的作品,两者判若云泥。他看到此路不通,遂放弃创作搞出版,经营印刷厂、铸字厂,打算日后自己写,自己印,自己发行。这大约持续了两年多,最后又失败得一塌糊涂。其实,厂子并不坏,例如他把铸字厂盘给了他的第一个情妇德贝尔尼夫人的儿子,人家经营得很不错,这个工厂直到1974年还在,存在了近两个世纪。总之,巴尔扎克破产了,负债10多万金法郎,相当于今天的三四百万法郎。这样,他1828年年纪轻轻就搞得债务缠身。
问:可他来自一个殷实人家啊。
答:是的,他的家庭并不贫穷。不过,这个家庭很有趣,他母亲缺乏温情,父亲尤其特别,年轻时跟一个女子生了个小孩,人家要跟他结婚,他不干……他父亲出生在一个农民家庭,兄弟姐妹很多,但他成功地脱离了这种境况。他在拿破仑军队中干过,发了迹,后来当军需官。此人谙熟官场的白道黑道,巴尔扎克作品中的有些情节很可能源出于此。他父亲热衷冒险的一面可以部分地解释,为什么巴尔扎克年轻时就投入了工业冒险。
搞实业失败后,他又开始写作,一年之内写了3部小说。《舒昂党人》是他第一次用“巴尔扎克”署名,他因此书而崭露头角。不久他又停止写作,因为他体会到,由于著作权得不到保护,即使写小说成功,也不足以解决生计问题。他改作记者,为多家日报撰稿,这使他得以同其他作家继续来往,并结识了一些出版商,有了一个重要的关系网。
问:短短二十几年,他写了100部小说,不可想象。
答:巴尔扎克是罕见的勤奋作家,工作过度大概是他早逝的原因之一。他一天睡四五个小时,喝大量咖啡,这也损害了身体。他通常晚上8时上床,午夜起来写作,直到早晨8时。早餐之后,手稿和校样开始在他和印刷厂之间穿梭。他对校样总是改了又改。许多现代作家的手稿很干净,校样来了,改几个标点、几个字就完了。而巴尔扎克呢,他不是动几个标点的问题,有时是大段大段地重写。《老处女》这部小说从手稿到出版,他改了9个校样。
问:排字工人可不高兴了。
答:当然。许多工人抱怨说,这不行,不能这样干,有的人甚至不想再排他的书。另外,他的修改不受时间限制。书重印时,他还要改。逝世前两三年,他还在修改二十几年前的手稿。他能够从一个平庸作家成为著名作家,这种工作精神是重要原因。可见,成功不仅需要天才,还需要勤奋。钱袋空空是巴尔扎克创作的强大动力,为挣钱还债,他写作写作再写作。他终生贫穷,晚年情况变好,但他没有时间享用了。
问:据说,他决心以严肃态度投身创作时,特意在书房里摆了拿破仑的塑像,还写了这样一句话:“我要用笔完成他用剑所未能完成的事业。”他怎样看待拿破仑?
答:拿破仑是巴尔扎克终生参照的人物之一,他确实想成为“文学上的拿破仑”。在他眼里,拿破仑是个神秘的具有象征性的人物。他欣赏他的政治军事天才,欣赏他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拿破仑的《民法典》实际上是在旧制度灭亡后重新创造了一个法国社会,巴尔扎克作为小说家也在重新创造一个社会。不过,巴尔扎克从来不是一个无条件的欣赏者,对拿破仑也是如此,他从未停止过批评拿破仑的制度,对他的警察制度的批评相当激烈。
问:他尤其激烈抨击金钱和金钱的力量。
答:这既是又不是。巴尔扎克抨击钱迷心窍、滥用金钱,可他自己又是个资产者,办企业,搞投机,还想开银矿,经营菠萝业,以图发财。实际上,他主要认为,有钱的全是些庸庸碌碌的人。据巴尔扎克说,法朗索瓦一世给拉斐尔几十万金法郎而不图任何报答。他因此一再将拉斐尔和他自己那个时代的艺术家的命运相对比。当时,艺术家为求得一点创作补贴,不得不跟官僚们打交道,而这些官僚一无所能,没有一点慷慨大度的精神。所以,他抨击的不是金钱,而是那些既拥有金钱又掌握权力的平庸之辈。
问:在您看来,巴尔扎克的代表作应是哪一些?
答:我要是试图对巴尔扎克的作品分等排队,那就太冒昧了。唯一能够说的是,他的主要作品是《人间喜剧》。其次,对哪些是他的代表作,看法可以很不相同。中国读者所看重的作品不一定是德国或美国读者看重的,法国读者今天所看重的不一定是昨天看重的。他的作品丰富多彩,所以要看你想从中得到什么。如果对小说的写作结构感兴趣,《欧也妮葛朗台》无疑是代表作之一;如果对社会分析感兴趣,《幻灭》肯定是了不起的作品;如果从创作分析的角度对巴尔扎克感兴趣,今天的许多人就非常看重《无名杰作》;如果对时代风俗感兴趣,则可读读《金眼女郎》。总之,可以各取所需。由此可见,巴尔扎克的作品很了不起。
问:在中国,巴尔扎克被视作现实主义作家。
答:法国人也长期这样看,近30年来不是这样了。仔细研究就会看到,巴尔扎克在作品中创造了一个社会,他分析批判的实际上是这个虚构的社会,虽然它在很多方面参照了现实社会。他作品中的人物都是由好几个现实人物综合而成,而非真实人物,他创造的社会也是这样。再说,法国19世纪是农业国,人口90%以上是农民,而他的小说只有一部是写农民的,即《农民》。他虚构的社会是个市民商业社会,是个小法国,不能反映法国的全貌。他创造、虚构一个社会,以便更好地展示他怎样感受现实社会。所以巴尔扎克实际上并不是现实主义作家,不属于人们所理解的那种现实主义。这当中有细微的差别。再说,对作家分类本身也在失去过去的意义。
巴尔扎克头脑中没有理想社会,他对任何政治制度都不是无条件欣赏。他既不属于反动派,也不是进步主义者,他超越这一切之上。
问:请大体谈谈他的文学地位。
答:这可是个大问题。巴尔扎克生前没有获得他应当获得的荣誉,比如他没有入选法兰西院士,没有获得荣誉军团勋位,没有获得任何官方的荣誉,这令人吃惊,根本无法同维克多雨果相比,为雨果举行的隆重葬礼在法国是空前绝后的。
问:80年代,在凯旋门所在的戴高乐广场,展出过记录雨果葬礼的巨幅照片,我看过,真是极尽哀荣。
答:从这种对比中可以体会到,在他那个时代,一个作家和一个小说家在公众心目中的地位是很不相同的。雨果是诗人、剧作家、小说家,可是今天读他的诗作的人不多了,多数人是通过读他的小说了解他的。他俩都是了不起的文学大师,有一点不同的是,就全部作品而言,巴尔扎克似乎更好地经受住了时间的推移,没有什么重要作品遭冷落。如今读巴尔扎克的人通常要读他的全部作品;读雨果的人则不是,有的人可以很欣赏他的《悲惨世界》,却从未读过他的诗作。我毫无贬雨果之意,只是借此说明巴尔扎克的特点,他的整个作品有总体构思和整体构架,《人间喜剧》是史诗般的鸿篇巨制。有这种能力的小说家极为罕见。
在他之前,小说不属于主流文学,是巴尔扎克使它登上了大雅之堂,上升为主流文学。如今法国人多数是读小说,而这正是从巴尔扎克开始的。
问:今天在法国,巴尔扎克小说的阅读情况怎样,他对后人的影响如何。
答:巴尔扎克的小说不容易读。在法国,孩子一般到16岁,才让他们读巴尔扎克。实际上16岁也有些早。为了能够真正欣赏它,要有历史知识,要有社会观点,要了解19世纪的文化。读过巴尔扎克作品的年轻人上了些年纪再读就会发现,过去没有留心的地方恰恰最激动人心。在知识分子看来,巴尔扎克的作品确实博大精深。
关于他的影响,可以举几个例子。巴尔扎克构思过很多创作题材,但没有动手写。去年荣获梅迪西丝奖的帕特里克朗博的小说《战役》,就是从他手稿中的一句话获得灵感的。他还启发了一些造型艺术家,特别是画家。他的小说《无名杰作》讲述一个画家的故事,大部分情节是在巴黎。有4个画家一起读了这部小说,深受震憾,创作了一些作品,今年要在巴黎举行画展。还有,当年毕加索为这部小说插图几年后,就搬到小说假托主人公在巴黎的画室住。毕加索正是在这里创作了代表作《格尔尼卡》。有几张反映毕加索这间画室的照片,其中一张上面可以清楚地看到《无名杰作》这本书。这不是偶然的,毕加索大概思考过巴尔扎克对艺术创作的见解,于是两位大师超越时空而相会了。
这一切说明,对巴尔扎克艺术的探讨仍然是个现实的问题,许多人还在从中汲取灵感。他的作品可以一读再读,越读越能发现新东西。这正是大作家的标志。巴尔扎克思考的问题不仅仅属于他生活的那个时代,而是人这个永恒的问题。我认为,主要由于这个原因,巴尔扎克成了一个世界性的永远具有现实意义的作家。
《环球时报》 (1999年04月16日第1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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