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名字心平气和,如春草熙熙,轻舟过溪, 给人一种身高不足1米6,年龄永远十二三的感觉。但有生理洁癖的人最好躲着他的小说,那里面的句子没准都缺条裤子,蓬头垢面,挺光鲜的人物,一投胎在里面就算倒了齐天大霉。我提醒有思想洁癖的人最好也离他的文章远点:他的语言单句少有超过20字的,貌似字字实在,有老舍风格,实则摆明了像个走私贩毒的:毒贩常会把毒品藏在西瓜或女人肚子里,他同样敢于━━居然还特别善于━━将讽刺、挖苦、调侃等所有要不得的邪派功夫,藏着掖着捂着,时而呈梅花三弄之姿,时而现宝剑出匣之势,时而又像吃涮羊肉那样在汉字的大汤锅里涮那么几下,这不,甭管原来多厚道的一个方正汉字,经他这么一摆弄,便像黄花闺女入了窑子,顿现破瓜之色。幸亏他好像文化不大,用的汉字我多半还识得,估计除《新华字典》受些连累外,暂时还没使《辞海》、《汉语大词典》受到损伤。就像做母亲的总不信十三岁的儿子已背着她开始想女人,老实本分的我瞅着他的文章,怎么也不敢相信人可以在有限的汉字堆里埋下那么多刀斧手,可以从一句话里崩出那么多烫屁股燎眉毛的火星。我早就想捋着袖子和他理论几句了,只是━━咱私底下说说━━只是担心他学“八大山人”朱耷的样朝我晃白眼,学美国佬的样朝我乱颠肩膀,或受到古典的“我醉欲眠卿且去”型的捉弄,使得素来视面子重于泰山的我,心里一急两脚就会朝着江边打滑。他的智商想想也高得可怕,竟会连比尔盖茨为他编软件都觉“信不过”,而我,一旦从WORD中又学了招新功能,比如说“格式刷”,两个大脚丫子就高兴得直发飘……咱不惹他了,你要知道论打架我都不是他的个,虽然他的名字里藏着个“小”,我的名字听上去就透着副熊样。
谢天谢地,他走了,我是说王小波。好像患的是那种强人综合症,记忆中美国排球女星海曼、短跑天才格里菲斯乔伊娜、中华独行侠余纯顺的身影,不知怎地就在眼前七上八下起来。
现在我们可以放心大胆地赞美他了,现在我们可以说他如何如何了得了,现在我们可以说他的死对中国人的打击是如何深重沉重如何百身莫赎连城不换了。他烦我们的时候我们被迫沉默,他被迫沉默的时候,就该着我们粉墨登场。为什么要赞美他?这道理其实谁都懂,和宋太祖“杯酒释兵权”有点相通。那就是一旦较其真来,哪怕在全国搞一个“批判王小波”运动,这人都很难被批得趴下求饶。别看他小说语言脏得一塌糊涂,真要在生活中现场拿他的短,你守候伏击半年,都只见他要么在家乖乖地和老婆开玩笑,要么独自在电脑前瞎捣鼓,完全是白费劲。再看看他的文章,没一句不带刺,没一句不恼人,要命的是又没一句不让你嘀咕“想想也是”。于是我们知道,对这样一个五十年一遇的洪水型天才,有效的办法就是封锁他、绕过他、不动声色地撤他的稿,千万不能让他翘尾巴,千万不能让他四处泛滥,千万不能让我们的传统习惯被一个没正经职业的人冲决了口。正这么估摸着,你说赶巧不巧,他竟突然走了,像美国西部片中的好汉,刷地一下还枪入套,朝你诡秘地一笑,就此便走得无影无踪,观众只见到地平线随之矮了半截,只见到一缕散漫的烟慢慢洇去。原定计划只能迅速调整,我们开始打捞沉船。你要知道除了泰坦尼克号,世上最值得人费力打捞的,就属海盗船了:它风帆高举的时候人见人怕,桅杆向下的时候谁都想钻进去搜宝。既然王小波━━他活着的时候活脱脱像一艘海盗船━━再也不可能说出让人受不了的话了,既然他已经说出的话又没法劝他收回,重要的是再也不怕他翘尾巴了,那就炒炒他吧,闹闹他吧。依照“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世俗分类学,将王小波引为同道的一大好处是,我们还可以躲在王小波文章凌厉无比的射程之外,对芸芸看客吼上这么一嗓子:听到了么?王小波在说你呐!
不瞒你说,我也正这么蠢蠢欲动,虽然见鬼的是耳边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似是而非的警句:你可以穿别人的鞋,你永远走不来别人的路。
更让人沮丧的是,我还有这么一个“何况”,即何况,王小波的鞋很可能我根本穿不下。我有种感觉,学海明威的写法虽说不易,总还能得点形似,学王小波则几无可能。这倒不是说你得有留洋的经历,你也得出生在北京城,你不仅能熟练摆弄电脑,最好也有去火车站扛大包的力气。不,这都说到哪儿去了。关键是你得有王
小波的立场,那种美国佬不必学中国人又很少学得像的东西,归纳一下似乎是:千万别把我不当人看,打死我我也认你是个人(归纳不当之处还请泉下歇歇气,你那么聪明当然知道所有的归纳都有着筛子的型制,遗漏在所难免)。此外还得有王小波式的明白和大胆,王小波式的裸露和自爱……别人没有提到而我认为有点意思
的,还有下面两条。
其一,他大概是中国成名作家中最喜欢用“我认为”起句的一位。那么多“我认为”(包括“我么认为”、“照我看来”、“我这个庸人又有种见解”、“我知道”、“据我所知”等诸种变体),他就不嫌单调?王小波既然那么喜欢引用伯特兰罗素“参差多态乃是幸福的本源”,他就该先使自己的文章“参差”些才对,难道,他是因为对自己的语言才能和道义力量过于自信,惟其如此,反而要格外留神别被人一不小心就“放之四海”一下,所以再三用“我认为”来降降调门?
倘此说可马虎成立,请允我得寸进尺,进而把作家粗分两类:“我认为”是一类,“我们认为”是另一类。大纲式的区别是:“我认为”者大多狂妄、自负,但一般又能够对自己负责;“我们认为”者多半客观、堂皇,常常一不小心就露出脆弱的文胆。你当然看得出来,“我们认为”里潜伏着一个虚构的合作者,攻击时可以壮胆,退缩时可以充当挡箭牌。
其二,有大智者必有大愚,我没能耐追踪他的“大智”,那就先挑他的“大愚”过瘾。谁都知道现今中国的稿酬制度具有鲜明的作坊时代特征,说现代点则是一个卖方市场,实行计件制,即酬劳多寡纯以字数计,像迈克尔乔丹那样打场球赚十多万美元(还嫌不够!),或歌星一顿假吼挣个三万五万(还要偷税!),我们最好当收听火星台广播。那么,如果王小波没有在外面攒了一大笔绿油油的美钞,我们只能说他愚不可及。众所周知,作为一个辞职在家单干且自居文学“槛外”的自由职业者,既然决计靠写作为生(他言之再三),首先就必须先练得一手拉面绝活,只要功夫深,小针变铁棒,但就这点芝麻大道理他还偏生不懂。据我肉眼观察,如以是否“表情达意”为标准,则王小波单位意义容量里所花费的字数,几乎是最吝啬的,虽然与此同时,单位容量里的幽默指数,他又高高在上。口说无凭,我得举个例子。用不着费心去找,随便挑一个吧,比如这句:“根据我的人生经验,假如你遇到一种可疑的说法,这种说法对自己又过于有利,这种说法准不对。”不敢妄自抬举,如果让我表达这点意思,我肯定不会说得这么清晰有力,因为我少说也要消费五倍不止的汉字(穷书生没什么可摆阔的,只能大把大把地挥霍文字,请读者包涵)。好在我也无需盲目菲薄,因为这事如果让那些我瞧不顺眼的作家来干,你用最新型的电脑对他那三、五百万之巨的海量文字进行检索、排序,我敢说直到电脑死机、系统崩溃、硬盘炸掉,你都提炼不出那么一点意思出来。人比人,真要气煞人。
老天爷为什么这么早要收他走,老实说我没想通。想不出尘世理由我们只能抬头看天,古人就是这么做的,如杜牧对李贺,我当然也未能免雅。如果你觉得我这是在拿杜牧自比,我只能白你一眼,没见着咱在说王小波吗?难道王小波会是李贺?我得说这家伙结实壮实,每一根毛孔都透着洒脱,每一根骨头都能猎猎作响,怎么
能说走就走呢?依照某种福尔摩斯式的推论法,既然世俗现场没有留下任何疑点,答案只能是:在他坐在电脑前拖拽鼠标的时候,突然受到一股外在强力的拖拽。什么样的外在强力呢?我的结案报告是这么写的:当初他受命下凡之时,某个精瘦的神秘老儿朝他小肚兜里塞了张字条,上写“龙潜渊底,隐机待发”。后来这家伙留了趟洋,阴差阳错地又吸了点欧式功法,那张“八字真言”却不翼而飞,回国后便“反认故乡是他乡”起来,浑不晓“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篱笆三个桩”的粗浅道理,偏生要向一个西班牙小丑(他所谓“愁容骑士”)学风度,以斗风车之势对抗下界鸡形大地上的苍茫人群。精瘦老儿在天上看得直叹气跺脚:小子,你“抽什么疯呢”?于是就把他收了……
我不喜欢装神弄鬼,世无王小波,我一辈子也不会写这种神神道道的鬼事。但这件事大概只能这么解释,因为读王小波,有一个感觉真实得让人阵阵抽紧:世上最不相信王小波会死的,恰恰是王小波本人。然后才是……你一直往下数吧,数到累了的时候,你会数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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