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恋爱①
我有一个恋爱;--
我爱天上的明星;
我爱他们的晶莹:
人间没有这异样的神明。
在冷峭的暮冬的黄昏,
在寂寞的灰色的清晨。
在海上,在风雨后的山顶--
永远有一颗,万颗的明星!
山涧边小草花的知心,
高楼上小孩童的欢欣,
旅行人的灯亮与南针:--
万万里外闪烁的精灵!
我有一个破碎的魂灵,
像一堆破碎的水晶,
散布在荒野的枯草里--
饱啜你一瞬瞬的殷勤。
人生的冰激与柔情,
我也曾尝味,我也曾容忍;
有时阶砌下蟋蟀的秋吟,
引起我心伤,逼迫我泪零。
我袒露我的坦白的胸襟,
献爱与一天的明星,
任凭人生是幻是真
地球在或是消派--
大空中永远有不昧的明星!
①写作时间和发表报刊不详。手稿篇末注明:“二十六日,半夜”。与原稿有出入的是:第3行“晶莹”为“光明”;第4行为“我爱他们的恒心”;第6行“清晨”为“侵晨”;第9行“山涧边”为“涧边”;第13行“魂灵”为“心灵”;第17行“冰激”为“冷激”;第20行“心伤”为“伤心”。
《我有一个恋爱》中抒情主人公的恋爱对象是“天上的明星。”明星闪烁于天穹,照耀着地球,但并不带感情色彩。把“天上的明星”作为恋爱对象,这本身就表明,明星所指的不是常人眼中的自然现象,对明星的描写不只是纯客观的描摹。这明星是诗人眼中人格化的明星,带有强烈的主观色彩。“明星”这一艺术形象具有自然和情感双重属性。
有的人仰望满天繁星,寄托内心的乡愁;有的人描写依着祖母的怀抱数星星,忆起童年的天真。徐志摩描写的则是在“暮冬的黄昏”,在“灰色的清晨”,在“荒野的枯草间”,明星闪烁的晶莹。这是诗人对自然景物的审美摹仿,是“这一个”诗人独特的摹仿。诗人接受了西方自由、民主的思想,但这种思想的觉醒只令他对现实更为不满,当时国家“混乱的局面使他感到他是度着灰色的人生”(蒲风语),个人爱情的挫折尤使他痛苦,国事、家事,“人生的冰激与柔情”,把他那颗充满浪漫梦幻的诗心折磨成“破碎的魂灵”。但是,象许多浪漫主义者一样,理想屡屡受挫但仍追求不会,他是永远不甘平庸的,他要在灰色的人生里“唱一支野蛮的大胆的骇人的新歌”(《灰色的人生》)。与他同期的诗作《灰色的人生》相比,同是写灰色人生,但《灰色的人生》重于现实的暴露与反抗,激愤粗犷,格调沉重凝滞,果然有“野蛮”、“大胆”、“骇人”之气。而《我有一个恋爱》里明星晶莹闪烁,创造了一个轻盈、空灵而又宁静、神圣的
意境,与诗人灰暗、沉闷的人生感受侧面相比衬,这种反差也正是两者的契合点。
在晶莹的星光里诗人看见了自己人生的追求,得到了“知心”、“欢欣”、“灯亮与南针”,这一光明慰藉了现实人生的抑郁苦闷,理想的歌颂重于现实的暴露。在这首诗里,诗人对明星的审美摹仿勿宁说是对自己的理想、自己的思想感情的审美观照,他造出了一个独立的纯美的艺术境界与现实人生相抗衡,并以此作为坚定的信仰慰藉与激励自己人生的追求。诗之末了,诗人高歌:“任凭人生是幻是真,/地球存在或是消泯--/大空中永远有不昧的明星。”这是一曲人生理想之歌,在这里,诗人的人生追求与晶莹的星光互为溶合,表达出诗人执著的爱恋与坚定的信仰。
这首诗在艺术上比较集中地体现了徐志摩诗歌的特点。形式上或追求变幻的自由,或力求单纯和统一,前者更适宜表达激荡的心灵,所以这首诗前三节句式整饬、节奏单纯,及至诉说衷心,便改用错综交替、自由变幻的句子。但都工而有变,散而有序,错落有致。这首诗在爱的感激昂奋中每每略带抑郁,表现了诗人感受人世沧桑的心怀。这种矛盾的情绪以对比手法表现得尤为突出:如二、三、四节各以现实人生与天上明星作视觉、与触觉上、心灵感受上的对比,现实人生越灰暗,明星越显得光明美好;明星越亮,现实越灰暗。
诗人便忧郁人生,更深深爱恋明星。
徐志摩是个浪漫主义诗人,他以“爱、美、自由”为人生信仰,对爱情、人生、社会都抱着美好的理想,希望这三者能在同一人生里得到实现。正如梁实秋所说:“志摩的单纯的信仰,换个说法,即是‘浪漫的爱’……这爱永远处于可望不可及的地步,永远存在于追求的状态中,永远被视为一种极圣洁高贵极虚无缥缈的东西。”诗中“我爱天上的明星”便是这么一种爱,把它理解为对具体人物的爱也好,理解为人生的理想也
好,这都是一种神圣、热忱的爱。
(涂秀虹)
月下雷峰影片①
我送你一个雷峰塔影,
满天稠密的黑云与白云;
我送你一个雷峰塔顶,
明月泻影在眠熟的波心。
深深的黑夜,依依的塔影,
团团的月彩,纤纤的波鳞--
假如你我荡一支无遮的小艇,
假如你我创一个完全的梦境!
①此诗写于1923年9月26日。志摩在《西湖记》中说:“三潭印月--我不爱什么九曲,也不爱什么三潭,我爱在月光下看雷峰静极了的影子--我见了那个,便不要性命。”
“三潭印月--我不爱什么九曲,也不爱什么三潭,我爱在月下看雷峰静极了的影子--我见了那个,便不要性命。”徐志摩在《西湖记》中说的这段极情的话,自然是诗人话。然而正是诗人话,月下雷峰静影所具有的梦幻效果就可想而知,虽然这其中更必然渗透了诗人隐秘的审美观。
然而要让读者都进入诗人这个审美世界,并非一种描述能够做到。描述可以使人想象,却不能使人彻底进入。诗所要做到的,便是带领读者去冒险、去沉醉,彻底投入。诗仿佛是另一个世界,有另一双眼睛。“我送你一个雷峰塔影,/满天稠密的黑云与白云;/我送你一个雷峰塔顶,/明月泻影在眠熟的波心。”这第一阕如果没有“我送你”三个字,不亚于白开水一杯;借助“我送你”的强制力,所有平淡无奇的句子被聚合。被突出的“雷峰影片”由于隐私性或个人色彩而变成一杯浓酒。第二阕则将这杯浓酒传递于对饮之中,使之飘散出了迷人的芬芳:“假如你我荡一支无遮的小艇,/假如你我创一个完全的梦境!”至此,诗人将读者完全醉入了他的“月下雷峰影片”里。
《月下雷峰影片》仅短短八句,其浓郁的诗意得力于卓越的构思手法。即诗人自我的切入。由于自我的切入,写景不再成为复制或呈现,写景即写诗人之景--“完全的梦境。”在切入之时,现实的我抽身离去,自我的情感看不见了,个人的经历、思想看不见了,闪耀于读者眼前的是自然之美的形体和光辉。整首诗的韵律就是情感和思想的旋律。正如《雪花的快乐》建筑于“假如”这一脆弱的词根,这首小诗的美学效果也是借助“假如”而显现。第一阕景物实写和“我送你”的强制,由于有了“假如”的虚拟、缓和,使美妙的设想得以如鸟翅舒展、从而全诗明亮美好起来。
《月下雷峰影片》既立体地呈现了自然美景,又梦幻地塑造了“另一个世界。”当诗人逃离现实而转入语言创造,哪怕小小的诗行也可触出灵魂的搏动。这首小诗所具有的荡船波心的音乐美,显然得力于叠音词的运用。《月下雷峰影片》尤如一曲优美小夜曲,望不见隔岸的琴弦,悠悠回荡的琴音却令人不忍离去。
(荒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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沪杭车中①
匆匆匆!催催催!
一卷烟,一片山,几点云影,
一道水,一条桥,一支橹声,
一林松,一丛竹,红叶纷纷:
艳色的田野,艳色的秋景,
梦境似的分明,模糊,消隐,--
催催催!是车轮还是光阴?
催老了秋容,催老了人生!
①此诗作于1923年10月30日。发表于1923年《小说月报》第14卷第11号,原名《沪杭道中》。
将朱自清的散文《匆匆》与徐志摩这首《沪杭车中》比较来读或许是饶有趣味的事。朱自清用舒缓从容的笔墨描写了时光匆匆流逝的步履、印痕,徐志摩却用极其简洁的文字再现了匆匆时光的形态、身姿。朱自清的时光是拟人化的,徐志摩的时光却是强大的建筑式的。
有谁目睹过时光?尽管时间以昼夜黑白的形式重复升降在我们生命之中,时光的本质到现代才真正成为人类致命的敏感。如果说朱自清的《匆匆》让我们注意到时光在细小事物中的停留和消逝,徐志摩的《沪杭车中》则要我们与时光对视、相向而行。它以诗所特有的语言将空间竖起,时间化为邃道。《沪杭车中》给人的感受是紧张和尖锐。这首诗的诗题就是动态空间:沪杭车中。上海与杭州短暂的距离已被现代交通工具火车不经意打破了。时间和空间本是相对物,此刻简直就是浑然一体了:“匆匆匆!催催催!”两组拟声词把这种浑然表达得淋漓尽致。随着这到来的时空的浑然,时空中原本浑然一体的自然反被切割成零碎的片断:“一卷烟,一片山,几点云影;/一道水,一条桥,一支橹声,/一林松,一丛竹,红叶纷纷”更深刻的、实质意义的分裂乃是人类自身的安宁的梦境的分裂。和大自然一样安宁而永恒的梦境(或说大自然本身就是一个梦境)由分明而“模糊,消隐。”“催催催!”这现代文明的速度和频率不能不使诗人惊叹:“催老了秋容,催老了人生!”
第一段写现代时空对自然的影响,第二段写现代时空在人类精神深处的投影,二段互为呼应、递进,通过“催催催”这逼人惊醒的声音让人正视时间。这种强烈的现代时间意识,正是现代诗创作的原动力。徐志摩曾在《猛虎集》序文中谈到时间意识迟钝的痛苦:“尤其是最近几年,有时候自己想着了都害怕:日子悠悠的过去内心竟可以一无消息,不透一点亮,不见丝纹的动。”迟钝和敏感或许是一枚硬币的两面。事实上诗人的时间感是现代时间意识的多重折射。徐志摩写于《沪杭车中》之后的1930年的《车眺》和1931年的《车上》所表达的便分别是时间永恒和时间在生命中生生不息的主题。无论“车”这一意象多么富于流动动荡的时间感,如下的诗句带给我们的安宁几乎是不可击碎的:“绿的是豆畦,阴的是桑树林,/幽郁是溪水傍的草丛,/静是这黄昏时的田景,/但你听,草虫们的飞动!”(《车眺》)而“她是一个小孩,欢欣摇开了她的歌喉;/在这冥盲的旅程上,在这昏黄时候,/象是奔发的山泉,/象是狂欢的晓鸟,/她唱,直唱得一车上满是音乐的幽妙。”(《车上》)则使我们无不为生命与时间同在并使时间生机勃勃而感动。徐诗三篇写时间的诗皆以车为象征,而《沪杭车中》堪称象征的一个小奇迹:沪杭车这一具体事物及催与匆同声同义不同态拟声词的巧妙运用,实在是诗人天才的悟性和语言敏感的反应。然而,如果我们读《沪杭车中》而不去读《车眺》和《车上》,便是一个不小的遗憾。它们是徐志摩时间观的统一体。
既有朱自清洋洋洒洒的《匆匆》,又有徐志摩雕塑建筑式的《沪杭车中》,现代文学史中的时间概念才真正是可触可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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