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对于鬼的态度,第一是怕,第二大概还是怕。因为一旦惹了鬼,就非祸即灾;何况,凡是能得道成鬼的,往往“鬼通广大”,而且又能遁迹于无形,着实可恶。然而,在鲁迅先生的笔下,却偏有一个“可怖而可爱”的鬼物--无常。他不但“活泼而诙谐”,而且敢于堂堂正正徇私情,“聪明正直” 、善解人意,所谓“鬼而人,理而情”,正是我们这位无常朋友的“崇高品质”。相信每一个读过《无常》的人,都会产生这样的看法。
的确,在鲁迅的《朝花夕拾》中,不但无常是一个独特的鬼物,而且《无常》一文,本身也是一篇独特的文章。主要表现在:
第一,这是一篇专文论“鬼”的文章。通常认为,《朝花夕拾》是鲁迅回忆童年、少年、青年时期不同生活经历与体验的散文集。但是,这一说法并不确切,至少从表面上看,有一篇是例外的,那就是《无常》。纵观全文,或是考察无常的的来历,或是阐述无常的行状,或是叙写戏中无常的“活泼而诙谐”,或是描述迎神时无常的“庄重与严肃”,如此等等,重心都放在对无常形象的刻画上。如果一定要把它与鲁迅儿时的回忆联系起来的话,那只能寻出小时看目连戏这一节。但仔细想想,其实这一段回忆,并不在于表现儿时的生活,而主要还是在于介绍戏中的无常。可见,象这样抛开“旧事”不说,专门来谈其他内容的,并且所谈的是“鬼”而不是“人”的,在这十篇中是绝无仅有的。
第二,这是一篇作者最费心力的文章。本来吗,世上都说“画鬼最易”,何况以鲁迅这样的文章大家,要让他来谈“鬼”,还不是小事一桩吗?但事实不然,何以为证:
其一,《朝花夕拾》附有一篇《后记》。按常理,一本书的后记,多用以说明全书的写作经过,或作拾遗补充等。但《朝花夕拾》中的《后记》,只有两个内容,其中之一就是对“无常”这个形象,不厌其烦地作了考证、甄别,用作者的话说:“我本来并不准备做什么后记,只想寻几张旧画像来做插图,不料目的不达,便变成一面比较,剪贴,一面乱发议论了。那一点本文或作或辍地几乎做了一年,这一点后记也或作或辍地几乎做了两个月。”看到没有,一是为一文专作了一篇后记;二是除了作考证外,还一边“乱发议论”;三是“那一点本文”也不过做了近一年,而仅“这一点后记也或作或辍地几乎做了两个月”,你还能说作者不费力吗?
其二,对“无常”,作者除了运用文字功夫,竟“选取标本各一--南京本的死有分和广州本的活无常--之外,还自己动手,添画一个我所记得的目连戏或迎神赛会中的‘活无常’来塞责,……好在我并非画家,虽然太不高明,读者也许不至于嗔责罢。”此举不但在创作《朝花夕拾》中是唯一的,而且在鲁迅先生的所有作品创作中都是极少见的。
第三,这是一篇文体很杂的文章。前面说过,《朝花夕拾》通常被称之为“回忆性散文”,而鲁迅先生自己说“文体大概很杂乱”。或以回忆为主,或与杂感结合,或抒情意味浓一些,或理性的分析深一些,但这些还不至于太脱离“散文”的面目。而《无常》一文,比之于其他九篇,又有些不同:既有点象对无常专论,又有点对无常进行考证的报告。所以让人感觉更杂一点。
第四,这是一篇引用最多的文章。阎昌明先生在《鲁迅与陈西滢》一书中说过:“鲁迅与陈西滢论战中的一些‘关键词’大都出自陈西滢的文章,反而被鲁迅引用,以为还击的武器。” 这个特点在鲁迅的杂文中表现尤为充分,在《朝花夕拾》中也不鲜见。但象《无常》中引用的这样频繁的,却是很少有的。如:“模范县”、“绍兴师爷”、 “下等人”、“我们现在走的是一条狭窄险阻的小路,左面是一个广漠无际的泥潭,右面也是一片广漠无际的浮砂,前面是遥遥茫茫荫在薄雾的里面的目的地”、“碰壁”、 “公理”、“正人君子”、“跳到半天空”、“放冷箭”等等。这些仅是头上戴了引号,一看便知的,而那些隐藏很深,为我们的不可知的,应该还有很多。
从上述分析中,我们不难看出这篇文章的不同来,给人的感觉是不是有点“非常9+1”的味道。问题是,鲁迅先生为什么要花这么大的力气,隆重地来向我们推介这位“无常”?对此,《鲁迅全集导读本》是这样介绍的:“这篇回忆性散文是鲁迅在女师大事件和三一八惨案之后被通缉、出走避难中写作的。它一方面描述了无常的来历,无常的的艺术形象;另一方面也联系当时的社会现实,严厉批判了为北洋军阀政府造舆论的现代评论派主要人物陈西滢等人,揭露了他们所谓维护公理正义的虚伪性。”这里应该补充一点,《无常》中,也包括《后记》,其实不只写了无常一个“人”。现摘录如下:
凡是神,在中国仿佛都有些随意杀人的权柄似的,倒不如说是职掌人民的生死大事的罢,就如城隍和东岳大帝之类。那么,他的卤簿中间就另有一群特别的脚色:鬼卒、鬼王,还有活无常。
《玉历钞传》上还有一种和活无常相对的鬼物,装束也相仿,叫作“死有分”。
在印度的佛经里,焰摩天是有的,牛首阿旁也有的,都在地狱里做主任。
除勾摄人魂外,十殿阎罗王中第四殿五官王的案桌旁边,也什九站着一个高帽脚色。
又,老虎噬人的图上,也一定画有一个高帽的脚色,拿着纸扇子暗地里在指挥。
但民间又有一种自称“走阴”或“阴差”的,是生人暂时入冥,帮办公事的脚色。因为他帮同勾魂摄魄,大家也就称之为“无常”;又以其本是生魂也,则别之曰“阳”,但从此便和“活无常”隐然相混了。
当然,在写这些鬼物中,最突出的是“无常”。原因很简单:“至于我们--我相信:我和许多人--所最愿意看的,却在活无常。他不但活泼而诙谐,单是那浑身雪白这一点,在红红绿绿中就有‘鹤立鸡群’之概。……人民之于鬼物,惟独与他最为稔熟,也最为亲密,平时也常常可以遇见他。”
关于他的模样,记载不一,这里不一一引用。只列出作者的结论:“南京人和我之所谓活无常,是阴差而穿着死有分的衣冠,顶着真的活无常的名号,大背经典,荒谬得很的。”
综上所述,我认为《无常》一文,在针对性和战斗性上,与其他几篇应该说是完全一致的。
2010.11.30
xz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