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一月中旬,拉曼,这个喀布尔人,总要回国去一趟,快动身的时候,他总是忙着挨家挨户去收欠款。今年,他却匀出工夫来看敏妮。旁人也许以为他们两人有什么密约,因为他若是早晨不能来,晚上总要来一趟。
有时在黑暗的屋角,忽然发现这个高大的,穿着宽大的衣服背着大口袋的人,连我也不免吓一跳,但是当敏妮笑着跑进来,叫着“呵,喀布尔人!喀布尔人!”的时候,年纪相差得这么远的这两个朋友,就沉没在他们的往日的笑声和玩笑里,我也就觉得放心了。
在他决定动身的前几天,有一天早晨,我正在书房里看校样。天气很凉,阳光从窗外射到我的脚上,微微的温暖使人非常舒服。差不多八点钟了,早出的小贩都蒙着头回家了。忽然我听见街上有吵嚷的声音,往外一看,我看见拉曼被两个警察架住带走了,后面跟着一群看热闹的孩子。喀布尔人的衣服上有血迹,一个警察手里拿着一把刀。我赶紧跑出去,拦住他们,问这是怎么一回事。众口纷纭之中,我打听到有一个街坊欠了这小贩一条软浦围巾的钱,但是他不承认他买过这件东西,在争吵之中,拉曼把他刺伤了。这时在盛怒之下,这犯人正在乱骂他的仇人,忽然间,在我的房子的凉台上,我的小敏妮出现了,照样地喊到:“呵,喀布尔人!喀布尔人!”拉曼回头看她的时候,脸上露出了笑容。今天他胳膊底下没有夹着口袋,所以她不能和他谈到关于那只象的问题。她立刻就问到第二个问题:“你到公公家里去么?”拉曼笑了,说:“我正是要到那儿去,小人儿!”看到他的回答没有使孩子发笑,他举起被铐住了的一双手。“呵,”他说,“要不然我就揍那个老公公了,可惜我的手被铐住了!”
因为蓄意谋杀,拉曼被判了几年的徒刑。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他被人忘却了。我们仍在原来的地方做原来的事情,我们很少或是从来没有想到那个曾经是自由的山民正在监狱里消磨时光。说起来真不好意思,连我的快活的敏妮,也把她的老朋友忘了。她的生活里又有了新的伴侣。她长大了,她和女孩子们在一起的时间更多了。她总是和她们在一起,甚至不象往常那样到她爸爸的房间里来了。我几乎很少和她攀谈。
一年一年过去。又是一个秋天,我们把敏妮的婚礼筹备好了。婚礼定在杜尔伽大祭节举行。在杜尔伽回到凯拉斯去的时候,我们家里的光明也要到她丈夫家里去,把她的父亲的家丢到阴影里。
早晨是晴朗的。雨后的空气给人一种清新的感觉,阳光就象纯金一般灿烂,连加尔各答小巷里肮脏的砖墙,都被照映得发出美丽的光辉。打一清早,喜事的喇叭就吹奏起来,每一个节拍都使我心跳。拍拉卑的悲调仿佛在加深关我别离在即的痛苦。我的敏妮今晚就要出嫁了。
从清早起,房子里就充满了嘈杂和忙乱。院子里,要用竹竿把布篷撑起来;每一间屋子和走廊里要挂上叮叮当当的吊灯。真是没完没了的忙乱和热闹。我正坐在书房里查看账目,有一个人进来了,恭敬地行过礼,站在我面前。原来是拉曼,那个喀布尔人。起先我不认识他。他没有带着口袋,没有了长头发,也失去了他从前的那种生气。但是他微笑着,我又认出他来。
“你什么时候来的,拉曼?”我问他。
“昨天晚上,”他说,“我从监狱里放出来了。”
这些话听起来很刺耳。我从来没有跟伤害过自已的同伴的人说过话,我一想到这里,我的心瑟缩不安了,我觉得碰巧他今天来,这不是个好的预兆。
“这儿正在办喜事,”我说,“我正忙着。你能不能过几天再来呢?”
他立刻转身往外走,但是走到门口,他迟疑了一会儿说:“我可不可以看看那小人儿呢,先生,只一会儿工夫?”他相信敏妮还是象从前那个样子。他以为她会象往常那样向他跑来,叫关:“呵,喀布尔人!喀布尔人!”他又想象他们会和往日一样地在一起说笑。事实上,为关纪念过去的日子,他带来了一点杏仁、葡萄干和葡萄,好好地用纸包着,这些东西是他从一个老乡那里弄来的,因为他自已的一点点本钱已经用光了。
我又说:“家里正在办喜事,今天你什么人也见不到。”
这个人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他不满意地看了我一会,说声“再见”,就走出去了。
我觉得有点抱歉,正想叫住他,发现他已自动转身回来了。他走近我跟前,递过他的礼物,说:“先生,我带了这点东西来,送给那小人儿。您可以替我交给她吗?”
我把它接过来,正要给他钱,但是他抓住我的手说:“您是很仁慈的,先生!永远记着我。但不要给我钱!---您有一个小姑娘;在我家里我也有一个象她那么大的小姑娘。我想到她,就带点果子给您的孩子--不是想赚钱的。”
说到这里,他伸手到他宽大的长袍里,掏出一张又小又脏的纸来。他很小心地打开这张纸,在我桌上用双手把它抹平了。上面有一个小小的手印。不是一张相片。也不是一幅画像。这个墨迹模糊的手印平平地捺在纸上。当他每年到加尔各答街上卖货的时候,他自已的小女儿的这个印迹总在他的心上。
眼泪涌到我的眼眶里。我忘了他是一个穷苦的喀布尔小贩,而我是--但是,不对,我又哪儿比他强呢?他也是一个父亲呵。
在那遥远的山舍里的他的小帕拔蒂的手印,使我想起了我自已的小敏妮。
我立刻把敏妮从内室里叫出来。别人多方阻挠,我都不肯听。敏妮出来了,她穿着结婚的红绸衣服,额头上点着檀香膏,打扮成一个小新娘的样子,含羞地站在我面前。
看着这景象,喀布尔人显出有点惊讶的样子。他不能重温他们过去的友谊了。最后他微笑着说:“小人儿,你要到你公公家里去么?”
但是敏妮现在懂得“公公”这个词的意思了,她不能象从前那样回答他。听到他这样一问,她脸红了,站在他面前,把她新娘般的脸低了下去。
我想起这喀布尔人和我的敏妮第一次会面的那一天,我感到难过。她走了以后,拉曼长长吁了一口气,就在地上坐下来。他突然想到在这悠长的岁月里他的女儿一定也长大了,他必须重新和她做朋友。他再看见她的时候,她一定也和从前不一样了。而且,在这八年之中,她怎么可能不发生什么变故呢?
婚礼的喇叭吹起来了,温煦的秋天的阳光倾泻在我们周围。拉曼坐在这加尔各答的小巷里,却冥想站阿富汗的光秃秃的群山。
我拿出一张钞票来,给了他,说:“回到你的家乡,你自已的女儿那里去吧,拉曼,愿你们重逢的快乐给我的孩子带来幸运!”
因为送了这份礼,在婚礼的排场上我必须节省一些。我不能用我原来想用的电灯,也不能请军乐队,家里的女眷们感到很失望。但是我觉得这婚筵格外有光彩,因为我想到,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一个久出不归的父亲和他的独生女儿重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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