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边缘化叙事与某些主流文学不同,它缺乏重大的题材,没有英雄化的角色和激动人心的场面,也很少直接表露作者的倾向和观点,但它同样是严肃的深刻的现实主义,甚至可以说是文学走向健康和成熟的标志。因为作者荡涤了社会风雨浮躁和狂热,不急功近利,不追求轰动效应,而是以超越、淡散、中和的心态,站在人生的堤岸从高处远处远看涌动着的代潮汐。超越不是出世的道风禅意,淡散不是没有是非,中和也不晃要锋芒。正如杨先生在《记钱钟先生<围城>》末尾所说:“他毕竟不是个不知世事的痴人,也毕竟不是对社会现象漠不关心……而是包涵对人生的讽刺和感伤,令人回肠荡气。”我以为这既是说钱先生,也是她自己的自白。所以他们小说描写的生活,虽然远离斗争漩涡,但时代氛围却无处不在,同样可以感受到时代的脉搏,同样是历史生活的一部分,同样可以写出现实主义杰作来。
正是由于钱先生和杨先生有着如此共同的人生态度和写作心态,所以他们的《围城》和《洗澡》就有着许多相同和相通的东西。例如这两部书的题名,就都是采用具有复杂寓意的象征体,集中概括了作品的主题。《围城》,表明人生犹如被围困的城堡,城里人想挤出来,城外的想冲进去。这既是人们心理意志的形象把握,又是人生态势的巧妙概括。而《洗澡》,则以政治运动的别名为题,它的符号意义表面上与作品论政言情的内容似乎相距甚远,但它却十分切合知识分子文雅的心理特点,又蕴含着“越洗越糟”的丰富哲理内涵;而徒劳的运动和恋爱的本身,又都是追求理想和幻想破灭的人生“围城”的不断循环,从而达到了这两部小说在主题思想上的和谐一致。
尽管《围城》和《洗澡》中的人物都是知识分子,写的都是他们所面临的婚姻和职业问题,但这两部小说的真实内涵无疑要深广得多。钱先生在《围城》的“序”中说:“写这类人,我没忘记他们是人类,只要是人类,就具有无毛两足动物的基本特性”。杨先生在《洗澡》前言中说“写知识分子改造,就是要写出他们改造以前的面貌,否则从何改起呢?凭什么要改呢?改了没有呢?”这些思考和设问,都是把笔力集中到人物的品性操守和人性本质的探讨上来,通过他们来提示“无毛两足动物”的人性要求和命运之谜。我们看到,这两部小说都是以暴露人性的弱点来表现生活的缺陷,又以社会的弊病来展示人性的弱点,从而充分至尽、穷神极相地描摹了人的心理,描摹了“新儒林”的众生相,塑造了各式人物成功地艺术典型。
如果我们把这两部小说中的人物稍加分析对照,就不难发现他们有许多相象之处,可说是一些精神上的兄弟姐妹。他们之中有许多冒牌的知识分子,如《围城》里买假文凭的洋博士韩学愈,打着世界著名哲学家旗号招摇撞骗的褚慎明,卑俗猬琐、色利缠身的李梅亭,虚伪狡诈的政客校长高松年;和《洗澡》中也是以莫须有的假信讹人,后来又“卖烂疮”的余楠,称“巴尔扎克的《红与黑》”,不学无术又骄横跋扈的“老河马”和她“偷香老手”的丈夫汪勃等等,都是混迹学界蝇营狗苟的一群。另一类人物,就是杨先生曾经对记者说过的“几个看真情为稍为正面一点的人物”。例如,《围城》里的方鸿渐和唐晓芙,《洗澡》中的许彦成和姚宓等等。
方鸿渐和许彦成,是这两部小说的两个主要人物,他们有着相似的丰富复杂个性。钱先生对电视剧编导说过:“方鸿渐是个被动的主角”。他不想结婚,但被父亲一骂就答应了;他不想要博士头衔,经父亲岳父一查问就去买了假文凭;他不爱苏小姐,却又不敢干脆拒绝……他无时不处在矛盾、尴尬和荒诞之中。他不是骗子和坏人,他辞掉将被敌伪控制的报馆工作,宁愿失业,也不愿当资本家走狗。但他身无长物、百无一用,所以他的朋友赵辛楣说他“你不讨厌,可是全无用处”。《洗澡》中的许彦成在许多方面比方鸿渐要略胜一筹,他“学习成绩出人头地”,留学时“把学位看作等闲,一心只顾钻研他喜爱的科学”,是“一个有学问、有人品的书生”。但他的性格依然和方鸿渐相象,是软弱和被动的。许彦成与杜丽琳结婚虽然并非出于无奈,但“一个(杜)是痴心,一个(许)是诚恳;一个是爱慕,一个是感激”多少有点勉强的成份。他对生活充满爱心,热切地“要求这个残缺的我成为完整”,但他又缺乏积极行动的勇气,他和姚宓的爱情是那样的徘徊曲折、苦涩缠绵,又是一个典型的“围城”模式。他和姚宓那次尴尬的香山秋游,一个主动邀请又临阵脱逃,一个忘情赴约又故意回避,都活画出他们犹豫、矜持、矛盾、不安的心态,呈现了一代知识分子惯常的生存状态和命运遭际。
《围城》和《洗澡》通过人物生态和心态的描绘,进行了人性的考察、命运的探索和人生大欲的研究,提示了“无毛两足动物的基本特性”。同时对恶俗浇漓、腐败不堪的病态社会,进行了辛辣的讽否和尖锐的批判;对陷落和挣扎在生活矛盾中无力自拔的人们,又寄予深深的叹息和同情,“忧世伤生,屡想中止”,表现了强烈的人道主义和深刻的社会批判精神。
《围城》和《洗澡》是知识密集型的学者小说。《围城》以“车轮战”似的一串形象来“博喻”某一事物,构成了作品机智奇谲的语言特点。作者知识渊博,语言幽默,将各种学问典故、名诗名句、趣闻铁事等随手拈来,涉笔成趣。那犀利深刻的幽默,更令读者心往神驰、回味无穷。而《洗澡》在艺术上,我个人以为比它早写40年的《围城》更为圆熟,那种西方文学细腻的心理描写,和中国传统白描手法的结合,简直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美籍华人学者夏志清推崇“《围城》是中国近代文学中最有趣和最用心经营的小说,可能亦是最伟大的一部”。我以为这话说得太满,至少还有《洗澡》呢!
《围城》和《洗澡》实在是奇迹般的“双璧合”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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