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脸的黄金时代

发布时间:2017-11-23 编辑:互联网 手机版

舒丹紫(浙江)

   

  张畅是刘宋时的名士,在《宋书》中竟两处有他的传记,分别在 

卷59《张畅传》和卷46其叔叔《张邵传》后,内容虽详略有异,但基 

本事迹大同小异。如果不是沈约记性太差,写了前面忘了后面的话 

(这种可能性不大),那么,张畅的待遇规格应该说是极高的了。 

《张畅传》中给人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在宋文帝三十年,太子刘劭 

谋反,杀死文帝,荆州刺史刘义宣发兵讨伐刘劭。当时,张畅为群僚 

之首,他身着丧服为文帝发丧,举哀毕,改穿黄色绔褶,从射堂出来 

时,“音姿容止,莫不瞩目,见之者皆愿为尽命”。 

  见到一个人的相貌举止漂亮异常,便愿意为之卖命,这种故事以 

前只有在希腊神话中才听到。不过海伦是美女,男人为之发疯,虽有 

点小题大作,总还说得过去。而张畅是一须眉男儿,莫非当时刘宋朝 

野上下集体患有同性恋情结不成?美貌--而且是男人的美貌--在 

当时难道真有那么大的魅力? 

  事实上正是如此。在南朝,男人的美貌被推崇到了至高无上的地 

步,貌美也就等于人品好、才能高、学问深……。他们在评价一个人 

时,往往从描述其相貌来入手,“美容止”、“善容止”,成为对人 

最好也最全面的称誉。梁何炯“白皙美容貌”,王茂“洁白美容仪”, 

梁简文帝“方颐丰下,须鬓如画,直发委地,双眉翠色”,“眄睐则 

目光烛人”。到溉“眉目如点,白皙美须髯”。这些都惜墨如金地和 

他们的才能事迹一起在史书中郑重其事地写出来。正因为如此,以貌 

取人也就在情理之中了。宋孝武帝选侍中四人,王或、谢庄为一双, 

阮韬、何偃为一双,而这四人并以美貌著称于世。实际上,侍中一职, 

因为是“内侍枢近,朝之华服”,代表国家的体面,所以一向是“简 

择少姿,簪貂冠冕,后才先貌”,被史家称为“以形骸为官”。褚渊 

“美仪貌,善容止。俯仰进退,咸有风则”,宋明帝就说,褚渊凭他 

的风度就能做宰相。而褚渊后来果然做了南齐的宰相。梁王茂“身长 

八尺,洁白美容观”,“姿表瑰丽,须眉如画”,齐武帝还是布衣时, 

见到王茂就叹说:“王茂年少,堂堂如此,必为公辅之器”,而王茂 

后来也真做了萧梁的散骑常侍、骠骑将军、江州刺史。庾信也因“容 

止颓然,有过人者”而被任命为东宫学士。梁王峻因“美风姿,善容 

止”而升官,何敬容“身长八尺,白皙美须眉,衣冠尤事鲜丽”而官 

封尚书左仆射。这真是一个小白脸的黄金时代。相反地,容貌丑陋就 

无异是一种灾难,在官场竞争中处于下风。宋荆州刺史沈攸之,少孤 

贫,作为壮丁被征入军中,他向领军将军刘遵考要求以白丁身份做队 

长。刘说,你的相貌太差了,不能做队长。后来要征他入朝为官时, 

他推辞说,我长相难看,不是作国家栋梁之材的样子。可见在当时, 

相貌差不宜作大官已成了一种公认的标准。齐陆晓慧“历辅五政,治 

身清肃”,齐明帝“欲用为侍中,以形短小,乃止”。梁时,周弘也 

因为相貌难看而落选于尚书郎一职。梁武帝请侍中周舍推荐一位“文 

学俱长”且有德行的,周舍推荐了名士徐(手加离),但同时特意说 

明短处:“形质短小,若不胜衣”,。梁武帝说,如果真的才华盖世, 

容貌差的也就算了。可见容貌差而能被任用,也算是一种“破格”了。 

梁时的萧子范、萧子显、萧子云三兄弟,并有才名。子显、子云“伟 

容貌”,善举止,官封吏部尚书、侍中、大中正、国子祭酒等职,而 

萧子范由于“风采容止不逮”他的两位弟弟,只做做长史一类的地方 

官,“历官十余年,不出藩府”。更典型的是梁时的殷钧,他靠父亲 

殷曾而娶了梁武帝的女儿永兴公主,殷钧长得“形貌短小”,所以公 

主很看他不起,就在房间里到处写上“殷曾”两字,这样殷钧一进门, 

就看到父亲的名字,在避讳成风的南朝,他只能是“流涕而出”了。 

  与重视相貌相表里的,是当时对讲话声音的漂亮也是十分在意。 

还是那个张畅,他在送客人时,把告别语“念相问”三字说得悠远清 

朗,时人遂以此而推崇。齐时,周舍因善于背书,讽诵时“音韵清辨” 

而为人称道。梁散骑常侍、南兖州刺史吕僧珍,“身长七尺五寸,容 

貌甚伟”,他尚是儿童时,在私塾诵读诗文,声音清朗,便被认为: 

“此子有奇声,封侯相也”。反过来,声音不美就是一大缺点。宋长 

沙景王刘道怜说话“语音甚楚”,就被认为是“素无才能”的表现之 

一。实际上,这种从声音甄别人的做法,晋时即有,从桓温生下来的 

啼哭声中,温矫就听出他“真英物也”。只是到了南朝,更加的变本 

加厉,梁时沈约等人在作诗上提出“四声八病”之说,不过是这种风 

尚在诗歌创作上的反映而已。一种浮华的风尚,竟会导致诗歌史上的 

一场改革,这大概是文学史家所始料不及的吧。 

  这种美貌至上的风尚,很显然是从汉末两晋对人物的品评流变而 

来的,但两者虽是一脉相承,其本质却大不相同,两晋时重视的是人 

的气质风度,如王羲之的“飘若游云,矫若惊龙”,嵇康“岩岩若孤 

松之独立”(嵇康自称十天半月不洗头梳发,则相貌不会太漂亮)。 

即便是论容貌,其落脚点也是从外在风貌中体现出内在的人格精神。 

而南朝则完全是为容貌而容貌,容貌就是一切,所以就出现了一批专 

事修饰,以容貌取悦于世的无耻之徒。如那个靠相貌混上尚书左仆射 

的何敬容,常常用胶清刷胡须,从而保持“美须髯”。他夏天伏床熨 

衣,竟然“背为之焦”。以此为代价,他在朝廷上以衣冠鲜明得体而 

著称,也因此捞了不少的好处。《颜氏家训.勉学篇》中说:“梁朝 

全盛之时,贵游子弟无不熏衣剃面,傅粉施朱”。在这个小白脸的黄 

金时代,南朝的贵族官员们越来越文弱,越来越虚伪、矫情,而国家 

社会也日渐没落,呈现一种病态。宋齐梁陈,一个个都是短命王朝, 

怕跟这种风尚不无关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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