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词的审美风格
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人间词话》
纳兰性德,字容若,号楞伽山人,清初词人,满州正黄旗人,大学士明珠之子。人们在说到纳兰性德时,第一个想到的总是南唐后主--李煜。后主的词可谓粗头乱服而不掩国色天香,洗尽铅华却更显天然风韵,人们总固执的认为李后主的词对后世词人是一个只能追求却永远不能达到的目标,后主的词像一座高不可攀的山,遮盖了后世任何一位词人的光辉。可没想到,到了词道已衰的清朝,居然出现了填词风格酷似后主的纳兰性德。周稚圭说:“纳兰容若,南唐李重光后身也。”梁启超的评价则更加言简意赅:“容若小词,直追后主。”
作为满族的第一位大诗人,纳兰性德的词是十七世纪下半页中国艺苑上放出的凄艳之花。他看似拥有了一个人所能拥有的一切--财富,权力,才学,友情,爱情,可他似乎并不快乐,他如同一只敏锐的鸟,察觉了已处末世的封建社会的腐朽,他终日感到空虚与幻灭,以至三十一岁便郁郁而终。在我们这样“为赋新诗强说愁”的年龄读他那些“凄婉不可卒读”的小词,似乎更能感受到他词中那动人的感染力,不禁为之心动神摇。
纳兰词宗李煜,兼学花间,晏辛,以小令见长,多写离愁别恨,间有雄浑之作,笼罩着一片凄清婉恻的气氛。他在24岁那年把自己词作编辑成集,名之《侧帽集》,后顾贞观刊行他的词时更名为《饮水集》,以后增遗补缺为《纳兰词》,共收集其词342首。对其词,同时代的人就给予了很高的评价。他的老师徐乾学谓其词“清新隽秀,自然超逸”,陈维崧说“容若词一种凄婉处,令人不能卒读。”丁澎说,纳兰词“读之如名葩美锦,郁然而新;又太液波澄、明星皎洁。”聂先更加赞赏地说,容若“少工填词,香艳中更觉清新、婉丽处又极俊逸,其可谓笔花四照一字动移不得者也。”能为同时代人给予这样高的评价,在中国词作家中还是鲜有所闻的。
在这里,我想讨论的是纳兰性德,这位清初词人的凄清婉丽风格形成的原因。我认为,造成这一风格的因素在于:词人所处特定的社会环境;词人个人生活;词人自身矛盾--行为和思想的冲突;政治上的深层因素;古代优秀文化遗产的陶冶。这一切纵横交错、盘根错节地纠缠在一起,主体人生命运的轨迹和客观的社会生活要求相冲撞、相契合,从而构成了纳兰性德这一词人风格的独特光彩。本文分五部分阐述如下。
一、时代铸造了词风的基调
我们知道,形成文学风格的最基本因素,在于作家的特殊经历、特殊决定下的他对社会、人生、文学的态度。但作家不是孤立地存在于社会,他总是生活在一定的时代、阶级、民族中,这一时代的生活、政治斗争、时代精神、社会风尚和民族传统,总不可避免地影响作家创作风格的形成,并在作品中留下鲜明的印迹。
作为生活在清初的纳兰性德,正是处于一个政权逐渐巩固,专制正在加强的时代。这一时代的影响,可以从两个方面来叙述它对纳兰性德词的作用。
首先是客观上的因素--社会文化上,考据之风开始兴起,复古主义苗头已经出现。在《清代通史》初版序中有道:“清主疑忌汉人,无所不至,史案诛夷,而野史绝,文字狱兴,而文士诗文,不敢论时事,……一世聪明才智之士,皆迫而纳之于治古学,上不为巧宦,下不触刑网。”而且,在这时文坛上据领袖地位的文人,几乎全是明代遗民。这些文学家、思想家都比较推崇所谓经世致用之说。但这种论调的理论依据是儒家经典,致用的目的是强调从对儒家经典的比较准确的理解和把握上来修身治世。整个经世治用的目的是为了恢复儒家经典的权威,不是为了思想的发展,而是为了将已多少摆脱宋明理学观念禁锢的人们的思想重新束缚在儒家经典上,从宋学退回汉学。所以在最后它演变成了死啃书本的儒家经典考据。但同时也有很大的一部分的思想家,尤其是那些“于世所称落落难合者”,如黄宗羲人等,他们的立场和前者不同。他们激烈地攻击和批判理学,反对死啃书本。其中颜元认为理学家全是奴才,对皇帝专制批判十分激烈。黄宗羲认为君主是天下之大害。唐甄在《潜书》中说:“凡为帝王者皆贼也。”顾炎武在他的《郡县论》中,言词虽然温和,但也是反对专制的,具有很强的民族意识。
这些人的思想倾向无疑对纳兰性德都有很大的影响。复古主义幽灵的徘徊,又给纳兰性德蒙上了一层对汉族文化经典认知的矛盾心理,乃至于对君主专制的疑惑--这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他所结交的大批汉族文人。而且,就纳兰性德自身来说,他是一个“生长华阀,淡于荣利”,“虽处贵盛,闲庭萧寂,外无扫门望尘之渴,内无裙屐丝管呼卢秉烛之游”的人,本身对于荣华富贵就已经十分淡薄,功名利禄,更是如金笼在身,不可摆脱。他的这种思想,正和他所结交的“山林隐逸”合拍,自然而然也就自觉不自觉地沾染上了对喧嚣尘上、追名逐利的世事的厌倦。
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来简析一下他的一首《满庭芳》,以管中窥豹资以佐证。原词如引:
“堠雪翻鸦,河冰跃马,惊风吹度龙堆,阴磷夜泣,此景总堪悲。待向中宵起舞,无人处,那有村鸡。只应是,金笳暗拍,一样泪沾衣。须知今古事,棋枰胜负,翻复如斯,叹纷纷蛮触,回首成非。剩得几行青史。斜阳下,断碣残碑。年华共,混同江水,流去几时回。”
这一首词,是纳兰性德一六八二年在东北边防时作。在描述东北边疆的战地形势,抒发扫除沙俄侵略势力的豪情时,也反映出了消极出世,漠视功名的一个思想侧面。词人在文中将纷繁复杂的现实世界,喻为腾挪缠杀变幻的棋局,认为世事翻复仅仅如同棋盘上胜负而已。一股萧条淡薄,闲和严静的出世之趣油然而生。而世上众雄逐鹿,也仅仅是蜗角相争,全因微利细故而起,今天回首反思那都是错误。词人描述了用于记录战争中将士功勋的碑碣在斜阳映照下既断且残的凄凉景象。不禁发出了年华如江水,一去不回的感慨,表达了对建功立业的冷淡--你看,曾经建过功立过业的人,他们功勋的象征,那碑碣不也已全成为残迹了么?如果这就是世人孜孜所求的结果、终局,那还有什么好追求,好攫取的!对世事表示了厌倦。一旦厌世,内心必然感到历史、人生、命运的虚无、空幻、无常。
更值在这一时期,清政府的统治日益专制化,在文化上,采用了一系列的愚弄政策,重儒学,崇儒士,不但表现在康熙十二年荐山林隐逸,十七年举博学鸿词,十八年开明史馆,而且还表现在其统治指导理论,暗合了复古主义逆流。无形中给了顾炎武、黄宗羲人等以言论自由和抨击朝政的可能。
在政治上,朝廷内部党争激烈,造成对峙局面。而且正如文化差异往往造成南北对峙局面一样,在满洲统治阶层内部,也存在着由这种差异所导致的社会政治紧张气氛。做为一个崇尚南方(这里指相对北方满洲而言)文化的纳兰性德来说,对于这种紧张,他只会是感到深深的失望。对于统治阶层中有许多令他感到失望的现象,但我们不能说他认识到了清朝的腐败,腐败固然有,可做为其中一名高级人物,性德没有也不可能有这般高的觉悟,他只会是对某些政策、现象感到困惑。
在思想上,受当时学风和一些往来素密的反清人士的影响,就不可避免地有了一种厌倦世事的思想。尤其是厌倦官场,想“游情艺林,撷其英华”的愿望的不可实现,导致了一种铅灰色的气氛笼罩在他的抒情诗词上,又辅之以其他下面将要讨论的各种因素,造就了一代感伤词风。
二、多层不幸叠现的哀婉
公允地说,纳兰性德在仕途上是一帆风顺的。其父明珠官运亨通,首相的显赫更是万臣莫及的。这种高贵的地位,使他従一开始就有条件在最佳环境中受到最好的教育。据说他四岁学骑马,七岁学射箭,十四岁通诗文。家中为他延请的数位家庭教师,都是名扬一方的饱学之士。他的个人天赋也得以被尽早发现、培养。在这个过程中,他具有良好的基本素质,表现出勤奋好学的精神,这使他更锦上添花,较寻常人更一步一层楼,十步一层天。顺天府乡试,纳兰性德小试牛刀,一考中举。在老师徐乾学的帮助指导下,他又编辑大型书籍《通志堂经解》,著录《渌水亭杂识》等。在考取进士之前就已经是学有成就,声先夺人的贵族举子了。纳兰性德再试科场时,不但获得二甲第七名,而且是备受赞誉“叙事析理,谙熟出老宿之上,结字端劲,合古法,诸公嗟叹,天子用嘉”(徐乾学语)结合他之前的才华和之后的成就,可以看出纳兰性德的真才实学,以及贵族身份于仕途、学途的通达。
纳兰性德点为进士后,便做了大内侍卫,并在几年的时间,从三等侍卫升到一等侍卫。历来多由勋戚、贵胄子弟充任,算得上“近卫军官团”军官。侍卫们在帝王身边随行宿卫,并接受临时差遣。由于是帝王身边的随从亲军,品级起点远比普通行伍出身的军官要高,(三等侍卫为五品,格同知州)因此这一职务也有荣誉性质。
不仅如此,在纳兰性德得疾,皇帝还遣医生人等,“络绎至第诊治”,命“以疾增减日报再三”。在纳兰性德病逝后,“上为之震悼”,还“拊其几筵哭”。可谓是荣耀之极了。但为什么说纳兰性德还是不幸的呢?
下面,我们来看一看纳兰性德的性格、志向。性德是一个不慕荣利的人,作为一个文人,他希望能在文学上更加投入,但同时,他作为一个贵族子弟,儒家弟子,又希望获官,有所作为以遂治国平天下之志。但这官职,决不是侍卫这等武职。富具文才而任武职,如同老虎拉车,有力而使不上,他感到不对口,对朝廷授侍卫一职有所不满,但他又是一个“人谓其缜密”的人,这种不满便只能在词中流露了。在赠友人词《踏莎行》中,他写道:
“倚柳题笺,当花侧帽,赏心应比驱驰好。错教双鬓受东风,看吹绿影成丝早。
“金殿寒鸦,玉阶春草,就中冷暖和谁道。小楼明月镇长闲,人生何事缁尘老。”
词人在这首词中,通过将“缁尘老”和“镇长闲”,“赏心”和“驱驰”两种境况作了对比,表现出对由于“驱驰”和“缁尘”而使双鬓早生华发的愁怅和被“错教”的怨艾。上片是叹息仕途奔波,对仕途感到悔恨;下片作者把“金殿”和“寒鸦”,“玉阶”和“春草”两种地位加以比较,发出了“就中冷暖和谁道”的悲愤感慨,道出了入待的痛苦。整首词,用语含蓄,然而那难言之苦和锋芒所向却是十分清楚的。
在纳兰性德致友人张见阳,也就是《踏莎行》所赠之人的信中,他曾不加遮挡的写出了自己对任武官职位的无奈:“弟比来从事鞍马间,益觉疲顿,发己种种,而执行芟如昔,从前壮志,都已隳尽。”再联系上他“自以蒙恩侍从,无从展效,欲得一官自试”的远大抱负的不可实现,我们就可以总结出,纳兰性德在仕途上颇感不幸的原因在于:文才武用,与志相违。
另一层不幸,则在于他青年丧妻。由《沁园春》小序中“丁巳重阳前三日梦亡妇……”,可以推知在丁巳年,即一六七七年,纳兰性德二十二岁时,他妻子已经去世。无疑的,这对性德的打击很大。悼亡词在性德词中占了一定的数量。有的评论者甚至认为,纳兰词中唯有悼亡词为出类特超。
说到悼亡词,我不由得想起了写过脍炙人口的《江城子》的苏轼来。和纳兰性德相比,为什么同样丧妻的苏轼仍开豪放一派,“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笔者始知自振”,而纳兰性德却沉溺于婉约伤感?原因虽多,但我认为:苏轼在性情上,和纳兰不同。他性情刚直,决不委屈取容。因此一直不能见容于朝堂而一再外放州郡。而纳兰生活圈子和社会阅历过于狭隘,性情柔弱,一直生活在左右为难当中。
爱情,是人类社会的重要内容。古往今来,多少诗人曾为她吟唱。纳兰容若更是精于此道。
纳兰性德的爱情词格调低回忧怨,颇似北宋晏几道。但内容却是与晏几道大异其道。晏几道流连舞榭歌台,他的词多是向风尘女子表明心迹,如“物低扬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琵琶弦上说相思”等。而納兰性德则较少涉足秦栈楚馆,他写的多是贵族青年的爱情生活,因此,他写的那种吞吞吐吐的神态别有一种沉深的美。顾贞观言:“吾友容若其门第才华直越晏小山而上之”此言得之。
納兰性德曾写过一首《减字木兰花》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着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钗心只凤翘。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情,转过回廊叩玉钗。
它表现的是有情人相遇的心理状态。开头四字便扣住了人们的心弦,相爱者偶然遇着,他们本来有多少知心话要说,然而他们只是四目交投便默默地走开。这种神态,反应出人物内心的矛盾,表现出青年男女爱情的苦闷。
第二句写女主人公的美貌,她美的像一朵芙蓉,那淹润的泪痕让人想到鲜花着雨,突然她脸上起了红晕,一句“斜溜钗心只凤翘”写的是玉钗抖动,而女主人公步履含愁的形象宛然在目。
相逢,再难见面“待将低唤”,可是声音还未出口,又咽了回去。为什么?“恐人见”!难道就任凭这偶然溜走么,要时间,她转过回廊,在不显眼的地方轻叩玉钗,这暗示,这举动,其中深意与情趣就留待读者自己联想了。
词写得颇有特色,作者抓住了人物极其细微的举动和表情变化,含蓄的表达出青年人无法言传的心境,写出了青年人为“人言”所阻隔那种情意绵绵中的苦涩,刻画出这种若既若离,苦乐交织的情景。正是纳兰性德爱情词之所长,形成了他所谓“哀感顽艳”的格调。清初著名词人陈维松甚至说:“《饮水词》哀感顽艳,得南唐二主之遗。”
同时作为封建社会的叛逆者,纳兰性德在词中把爱情提高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这也是值得注意的。
昨夜个人曾有约,严城玉漏三更。一钩新月几疏星,夜阑犹未寝,人静鼠窥灯。原是瞿塘风间阻,错教人恨无情。小栏杆外寂无声,几回肠断处,风动护花铃。
----[临江仙]
相爱的人约好见面,但有一方爽约了,夜已三更,新月如钩,繁星点点,说好要来的人却迟迟不来,等待的人自然无法入睡,一句“人静鼠窥灯”所表现的静夜的深沉死寂,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接下来诗人解释了爽约的原因,“原是瞿塘风间阻,错教人恨无情。”瞿塘乃长江天险,谚云“滟滪大如牛,瞿塘不可留”这天险之地加上风雨如晦,简直飞鸿难渡,这似乎告诉人们恋人中间巨横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正是它使曾有约的人爽约,使佳人空对残灯,肝肠寸断。而词中对这瞿塘风雨的怨恨,似乎是直接对封建礼数。但对被破坏的爱情,纳兰性德显得很坚强。
自晚唐以来,没有一个作家直白地怨恨那阻隔爱情的“瞿塘风雨”,更没有一个诗人表示殉情,纳兰性德的笔,似乎触到他那时代的极限了。
纳兰性德做为一个贵胄子弟,生长在旖旎温柔之乡,性情上属于纤细善感一类。据此有人谓其词是“无谓的感伤哀愁”。其实这一说法过于武断,关键在于持这一说者对容若爱妻早亡的心境不理解造成的。综观容若这部分词作,低回幽怨,苦闷感伤,真挚深蕴,感人至深,尤其是表现夫妇间爱情的词,至真至纯。他原配夫人卢氏为两广总督兵部尚书都察右副都御史光祖之女,两人情笃意切,只可惜卢氏早亡,作为生活中的重要寄托失去了,他悲痛欲绝,写了大量怀念的词以寄无尽哀思。
一次他梦见妻子淡装素服,执着他的手,哽咽着讲了许多话,临行送他两句诗“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夫人不擅诗,何以作此佳句,醒来悲伤不已,怅然作《沁园春》“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自那番摧折,无衫不泪,几年恩爱,有梦何妨。最苦啼鹃,频催别鹄,赢得更阑哭一场。遗容在只灵飚一转,未许端详。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信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月,触绪堪伤,欲结绸缪,翻惊漂泊,两处鸳鸯各自凉。真无奈,把声声檐雨,谱人愁乡。”这首词情真意切,哀婉动人,深刻地表现了词人的亡妻之痛和对妻失去的万般无奈。
另一首《蝶恋花》“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洹H羲圃侣种震ń啵不辞冰雪为卿热。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以月喻人,那一轮明月仿佛比作日夜思念的爱人,爱人用她那皎洁的光辉陪伴着他,写景寄情,从词中我们真切地感觉到作者对人生那段一逝而不复返美好的时光的无限依恋和追思,凄婉处燃着颗炙热滚烫的心。《临江仙寒柳》“疏疏一树五更寒,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太常引》“梦也不明,又何必催教梦醒”。《浣溪沙》“谁道飘零不可怜,旧游时节好花天,断肠人去自今年!一片晕红才着雨,几丝柔柳乍和烟,倩魂销尽夕阳前。”
我们从他的悼亡词中可以看出,性德和他所悼的妇人是十分恩爱的。感情的真挚以及对生活、思想的影响力是不容忽视的。从词中,可以知道,纳兰性德同她一起度过了美好的时光:“低徊怎忘,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栏曲处,同倚斜阳。”在这诗情画意的生活中,作者寻到了在污浊官场冷漠仕途中寻不到的:“一个能安慰我体谅我‘心’,一副白热的心肠”(郁达夫《沉沦》),也许他的妻子是他生活中的光明,“魔鬼手中漏光的处所”(鲁迅语),但遗憾的是她弃世而去了,自从他妻子死后,性德顿觉生死无常,人生乏味,所以发之于词,多凄婉之音。性德只得衔恨独生,那一种想“更深哭一场”的心情,便通过一首首悲婉欲绝的、委婉哀怨的悼亡词来“谱出回肠”
当然,他的爱情词中也有欢歌。“戏将莲蓬抛池里,种出莲花是并头。”“偏是玉人怜雪藕,为他心里一丝丝。”这是他在继卢氏之后,娶了官氏,生活也十分恩爱时写的。
另外,在纳兰性德的生活中还有其他“不幸”。如朋友的离世,父亲的危机等等,都使他“觉个侬憔悴可怜生”!
从上面的分析来看,造就纳兰词风格的凄婉一面的原因,和他个人的生活中遭遇的不幸是分不开的。他将个人不幸生活入词,抒写个人的哀情乐事,所以,“其所以为诗词者,诚然如容若自言,乃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而已。”
在这里,我联想到,也许纳兰词集之所以题为《饮水词》便是从中得名吧。纳兰性德所著的词集又名《侧帽集》,从这个“侧帽”也许可以看出对“不幸”的感慨在纳兰词中的浓重投影。“侧帽”者,其意盖出于其词《踏莎行》中“倚柳题笺,当花侧帽”一句,寥寥二字,道出面对好景(“当花”)而忆亡人,不忍独观而稍稍侧侧帽子,沉入回想;或是看到春天的鲜花,联想起自己的如花好年华,却全数尽送于这频繁的“驱驰”上,不能尽自己所意,但又不敢明违圣意,只好侧侧帽子,不愿再看,微露不满。
三、地位不安而产生的危机感
“党争”现象,在封建各朝,伴随着权臣的宦海沉浮而一直延续着。在清代也不无例外地存在着明显而激烈的朋党之争。
康熙初年,就有着以纳兰性德之父明珠为首的一派,“佛伦,余国柱其党也”,还有以康熙孝诚皇后之叔,皇太子允祁外祖索额图为首的一派,他们在康熙朝同柄朝政,植私党,擅权势,贪侈致利,两派之间明争暗斗,相互倾轧。但最令康熙称心,确保了明珠地位的暂时牢靠的是,明珠力主撤藩,正中康熙的那种“三桂等蓄谋久,不早除之,将养痈成患,今日撤亦反,不撤亦反,不若先发”而这个念头在“诸大臣皆默然的情况下”,康熙又不便明说。明珠派的力主,给了他一个机会,对清王朝政权的巩固功劳不小。
由此,明珠挟功自傲,他开始“擅政”,“异己者以阴谋陷之”,其同党皆“援引致高位”,与索额图一派“互植党倾轧”。对于明珠的这些恶迹,康熙帝也完全知道,做得太过分时,也会给予警告。同时,康熙在训谕中要求他们痛改前非,爱民为国,并告诫说要他们以前人为榜样,否则将加重处分。随即又训诫有关官吏:“如有大奸大贪,参劾得实,朕法在必行,决不姑贷。”在舆论上对明珠等人造成了压力。但还没有真正动手惩诫。虽说明珠此时还没有受到直接的打击,但不祥的阴云已经笼罩在他身边,君权这只猛兽已向他张开了血盆大口。
对于这些,纳兰性德知道得很清楚。这位被时人称为“料事屡中”而且“性至孝”的词人,以其敏感的政治知觉,了解到父亲明珠的不法行为和朝野对他的异议。纳兰性德做为一个贵族后代,“其志尤在守身不辱,保家亢宗”,明珠的所作所为,不能不使他回想起自己家族的血泪兴衰史。据《清实录》载,在努尔哈赤攻打纳兰的曾祖父金台什时,曾几次劝降,金台什拒之,宁战而死。在城破后自焚身亡。这种宁死不屈的性格和强烈的复仇心理在纳兰性德心中占有一定的地位。他在了解自己家族血泪史,又目睹了明珠和索额图的勾心斗角,再联系到自己伴君如伴虎的处境,终于有了看透污浊官场而“甚慕魏公子饮醇酒近妇人”的想法,在他的文学创作上便有了《浣溪沙》:
“雨歇梧桐泪乍收,遣怀翻自忆从头。摘花销恨旧风流。
“帘影碧桃人已去, 痕苍藓径空留,两眉何处月如钩。”
这种有泪有恨,空叹人已去,无奈怅惘的样式在他的词中处处可见。危机感也在他的心里潜滋暗长。他从身边发生的事中,不能不联想到自己的父亲以及自己未来的结局。
做为一个孝子,父亲偶尔生小病,他都会“日侍左右,衣不解带,颜色黝黑,及愈乃复初”,当他看到父亲和另一实权派勾心斗角,怎能不感到一种未卜先知的危机潜伏在明珠的周围。这种先知先觉,不久就得到了验证:康熙二十七年,御史郭秀上疏弹劾明珠,要求对明珠“立加严谴”。康熙帝由此免去了明珠官职,二十余年,“不复柄用”。这一切发生在纳兰性德去世后仅仅三年。
纳兰性德有一首词《减字木兰花》正唱出了这种摇摇欲坠的心态:
“断魂无据,万水千山何处去,没个音书,尽日东风上绿除。
“故园春好,寄语落花须自扫,莫更伤春,同是恹恹多病人。”
词人开篇以“断魂无据”表现了恍惚不知何处寄托自己情怀的那种哀婉心情。接下来,用“东风”和“绿除”不仅引出象征官场的“故园”,还反映了纳兰性德对康熙帝的希冀--尽管没有表示偏袒索额图,明珠哪一方的“音书”,但希望能不以严厉措施来对付明珠派和索额图派的斗争。下片中,以“故园”喻官场,官场此时还相对平静,指的是由于皇帝态度的暧昧而导致的“平静”。这时,明珠还未被解职,但纳兰性德看过许多官场中党争下充当了牺牲品的各派爪牙,不禁“寄语”这些“落花”。在这句中,纳兰性德想到自己以及自己的家族,不禁又发出感慨:还是不要再悲叹春天的过去,而使你(落花)坠落吧,我们的命运也许都是一样的。再次流落出深深的,由地位不安而产生的危机感。
四、行为和思想相冲突的外在表现
纳兰性德行为和思想相冲突的外在表现,直接体现在他的伤感词中。这两种冲突可以粗分为三个方面:战争与和平的矛盾;忠君与倦侍的冲突以及揭露丑恶和维护统治的思想斗争。
先说战争与和平。纳兰性德是反对战争,企盼和平的。这在他的作品中得到了充分的反映。《南歌子古戍》中有这么写:
“古戍饥鸟集荒城,野雉飞,何年劫火剩残灰。 试看英雄碧血满龙堆。
“玉帐空分垒,金笳已罢吹。东风回首尽成非,不道兴亡,命也岂人为。”
一个“非”字,在词人描写了一幅肃杀的大漠古战场图景,列出中心句:“东风回首尽成非,不道兴亡,命也岂人为”后,真切地表现了词人对战争的否定,好一个“非”字,词人反战之心跃然纸上。关于这一点,还可以用他的一首诗来做辅助说明:
“是处垣篱防绝塞,角端西来画疆界,汉使今行虎落中,秦城合筑龙荒外。”
纳兰性德在这首《柳条边》诗中引用了《元史太祖本记》中的一个典故:“角端”。相传这是一种好生恶杀的瑞兽,它一出现,那么战争就会停止,就会恢复和平。词人呼唤角端,也就是呼唤和平,反映出保持和平,反对战争的强烈愿望。
可是,性德受康熙之命。去宣抚科尔沁。这种所谓“宣抚”貌视和平,实际是做间谍工作,为大清讨伐准葛尔做准备,而不是和平使命。从他本人来说,是希望满蒙之间,蒙古各部之间,不再发生战争。因而这一“宣抚”的使命对于他无异是痛苦的。他在渴求和平,但又要为战争服务的矛盾、痛苦中煎熬,于是这一腔怨心又倾泄于他的作品之上。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长相思]
在一片茫茫的黑暗里,千军露宿,灯火辉煌的情景,与连天的风雪中一颗凄苦的乡心构成尖锐的矛盾与感情的波澜,天涯漂迫之苦,尽现于纸上。虽然纳兰性德是御前一品带刀侍卫,他出征总是车水马龙,前呼后拥,十分的威武热闹。但他的心是寂寞的,特别是夜深人静,风雪交加之时,感情变的异常的敏锐,于是诗人只好“借酒浇愁愁更愁。”
可见,在纳兰性德的塞上之作中,仍也不失他那种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忧愁。统千军万马行走天涯,一方面激起了他跳动的血液,另一方面也让他累积的苦闷得到了更直接的抒发。
做为一个君王的忠实臣子,纳兰性德把忠君王、尽臣节做为自己生活的宗旨。最典型的就是他将尽心王事,主动为君王分忧的臣子李道宗做为自己为臣之楷模,认为“人臣当以此为法”,而正是“以此为法”使得纳兰性德竭诚为王前驱,奋斗尽忠了一生。
但是,做为文人一面的纳兰性德,又与前明遗老遗少来往甚密,诗文互酬唱答,在他的朋友中,如那些顾贞观、姜宸英、严绳孙等。他们由于在康熙的利用政策下较宽舒的环境中,敢于抒发自己的反清情绪,人且如顾炎武、黄宗羲等反清中坚的自由讲学、著述,都给纳兰性德的政治思想造成某些“不良”影响,作为儒家子弟,本应积极出世,兼济天下的,但由于明代孑民的民族民主思想的影响,他对清朝统治有所疑惑,但又因他既为人臣,必对人忠,思想和行为的不统一,在他的词中家留下了天地过客、人生虚无的时代思想。举一《南乡子》词的下阙为例:
“霸业等闲休,跃马横戈忽白头,莫把韶华轻换了,封侯,多少英雄总废邱。”
词中流露出了一种倦于仕途,“空将云路翼,缄恨在金笼”的悔恨。这一倦仕心绪已在第二节中有所阐述,这里不再赘言。
现在说说纳兰性德作为社会一成员对所处社会的丑恶面目之认识和做为统治阶级对本阶级统治的维护两方面之间的矛盾。
纳兰性德对社会丑恶的认识来源大致有两个方面:一是前述的明朝遗臣的影响;二是他自己的亲身观察体验,其大多是对官场污秽丑恶的揭露。我们着重谈后者。这种揭露,有对轻贤臣重小人的悲叹:“眼看鸡犬上天梯……瘦狂哪似痴肥好……不及诸公衮衮向风尘。”有对压制人才的抗议,如《昭君怨》:“深禁好春谁惜,薄暮瑶阶伫立,别院管弦声,不分明。又是梨花欲谢,绣被春寒今夜,寂寂倚朱门,梦承恩。”这首词借宫怨发己怨,婉转而意深。还有的是对随征、随巡烦闷无聊心情的反映。如“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堕。归梦隔狼河,又被河声搅碎。还睡,还睡,解道醒来无味。”
对于政治民情,纳兰性德“于往古治乱,政事沿革兴坏,民情苦乐,吏治清浊,人才风俗,盛衰消长之际,能指数其所以然。”但是他始终不敢直言之,毫无疑问,是考虑到自己地位身分,更重要的是考虑的康熙的态度。但又眼见许多丑恶事实,做为一个正直的文人,他将对社会的揭露藏在诗词中,或曲笔、或隐喻、或象征。当然,这样一表达,他的生命、前途是稳妥了,但词中过多使用了这些隐晦曲折的把戏,而且使用了诸如“怨”、“愁”、“梦”以及“余生”、“凄凉”、“孤酌”等等字眼,就给纳兰性德的词风赋予了凄婉的色彩。
五、古代文学遗产的陶冶
一个词人的创作风格,不仅仅和词人本身遭遇有关,而且和他的自身对前人创作成果的继承与发扬有莫大的关系。
史载纳兰性德素爱读书,常“拥书数千卷”以自娱悦,甚至在随皇帝出征时也“日则校猎,夜必读书,书声与他人鼾声相和。”
纳兰性德词的感伤风格的形成,尤其应提及的是南唐二主词的影响。在他对词的研究、欣赏上,他最推崇的也是李后主李煜。他曾在《渌水亭杂识》中有如是说:“花间之词如古玉器,贵重而不适用,宋词适用而少贵重,李后主兼有其实,更饶烟水迷离之致。”因而,在他的创作上,一方面,在根本上,他取法后主,仿效其从自身性情中遣词琢句,而不进行刻意雕琢,也不受声律典故的过多限制,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根乎情性,发乎胸臆。以真情入词,以词抒真情。这一点,可以来品味一下《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这一名篇:
“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
“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终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吝,剩月零风里,清泪下,纸灰起。”
因而,纳兰词以它的飘忽要渺,情笃言巧,而在当时“传写遍村校邮壁”,时人谓其为“李煜后身”
其次,纳兰性德又在饱汲前人文学精粹的基础上,继以画为诗的王维之后,大胆地引进了宋元院派山水画的刻画精巧细致的手法,使他的词也在字里行间透出一种优雅、纤细、雍容的气派,并达到文、画结合,词中有画的艺术境界。另外,他还注意吸取了元明戏曲中曲语用词的流畅、清新、珠圆玉润的特色,在词中溶入了俚语。但他俗语用来并不俗,反而使词里溶入了浓浓的生活气息。整个词来说,语言不避俚俗,不用晦涩,与元明戏曲有异曲同工之妙,创造出自家的特色,以至海内名为词者皆归之。例证也可以以上述《金缕曲》一观。在这里,我想提请注意所是,虽然在对后主词艺的汲取上,纳兰性德学习了“凄婉”的写法,但不以愁写愁,以凄写凄,而是一句淡语抒尽深情,从平实处写来,却跌宕流连,往情感深切处去。使“一种凄婉处,令人不能卒读。人言愁,我始欲愁。”他的词绝非南唐二主词的翻版,比起他们来,自是婉丽凄凉,使读者观后,哀乐不知所主。
杨芳灿在《纳兰词序》中点出了纳兰词的总体风貌:
“貂珥朱轮,生长华怃,其词则哀冤骚屑,类憔悴失职者之所为。”他认为形成纳兰性德词这一风格的原因在于“三生慧业,不耐浮尘,寄四无端,抑郁不释。”在这句话中的“不耐浮尘”和“抑郁不释”作为纳兰性德性格的两个方面,可以说,贯穿了他的一生,也是造成他的凄清婉丽的感伤风格的两大因素。
纳兰词不仅情真意切,文字技巧也极娴熟,令人折服,最能体现这个的是他的几首回文,像“醒莫更多情,情多更莫醒。”(《菩萨蛮》)且他用典巧妙,浑如己出,这点从前面所举的词中已能显见。
不过,纳兰性德限于所处地位、环境,能够接触到的天地,毕竟不如他的一些朋友们──同时期的几位著名词人如陈维崧、朱彝尊等所驰骋纵横的那么辽阔,他的词多是些离愁、别恨、悼亡、感时、亿旧、怀远等作,这多少算是他作品的局限性。然而,每个人有每个人不同的路,对于一个作者,写尽真性情足矣;强求远阔,认为人人都该写出多么多么深刻、多么多么深远的东西,不也是一种俗套、一种拘泥吗?
文人的作品,总是要融合时代的烙印,而伟大的不朽之作,更是蕴含着预示兴亡存废的明妙,纳兰词最是合于这个规律。纳兰性德生于清朝初期,他的词真纯简约、可诵可懂,清新明丽的词风恰应和了清朝的开国之象。与之对衬的,到清末时,文人们的词作已变得晦涩艰深,不知所云,甚至不通,诗词庸落,亦是个亡国之兆。
另一方面,放眼于整个社会发展史,清前期虽有康乾盛世,却已是封建时代回光返照的最后辉煌,表面的繁华背后,是挥不去的趋向没落的必然。身处其中的人自然无法清楚意识到这点,但是,敏感的词人却已在不知不觉中感染到了一种如梦似幻的无可奈何,将那莫名的哀运隐隐流诸笔墨。“一叶落而知秋”,虽明丽却凄迷的纳兰词,不正是那个时代绝佳的映照么?
引文出处:
《通志堂集》纳兰性德著
《词人纳兰容若手简》
《清代满族作家诗词选》
《碧鸡漫志》卷二
《纳兰词评》
《清史编年》
《饮水词评》
《人间词话》王国维著
《词源》张炎著
《渌水亭杂识》
《饮水集》
《纳兰词》
《清代通史》
《宋词三百首》
本文的写作,参考了一些前辈的论述,在此深表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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