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顺
《赤壁赋》是一篇安顿灵魂的文章。然而人为何灵魂不得安顿,《赤壁赋》何以能安顿人的灵魂,又将人的灵魂安顿在何处呢?千年来,无数的人读过这篇伟大的作品,也许都有自己的体悟,也许都让自己的浮躁或者不安的灵魂安顿了下来。然而,因着不同的生命的症结不同,《赤壁赋》所起到的疗效是不同的。今天,笔者将自己对《赤壁赋》的解读和体悟写下来,打算穿越时光向苏轼询问自己的深浅。
“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 苏子与客的关系是关键的问题之一。他们是朋友,也许是的,但更重要的却是他们都是失意之人。甚至可以这样说,他们本来不认识,也许都只是流落到或被贬到黄州的人,只是相同的命运和相同的情怀使他们走到了一起。而他们因为心中的失落难以释怀,期望借助山水来寻求解脱,才到这赤壁走走的吧。这实在也是古代失路之人的习性。他们恐怕不是一时的兴致,而是怀着预期的目的的。而这次对所谓的赤壁的泛游倒也真让他们获得了期待的超脱和欢喜,文章最后一节说:“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那么他们是为何而得到解脱呢?
常识认为郁闷的心情可以借游山玩水来忘却,来排遣。从文章看来,作者似乎也是如此认为的。
当他们来到赤壁之下泛舟而游时,那大自然的“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的安谧立刻使得他们忘却了将来时似乎浓重的哀愁,再加上酒的催化,而似乎有了淡淡的喜悦。苏子当时便在劝客饮酒的时候情不自禁地吟诵了《诗经陈风》中的《月出》篇,“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其词曰: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写的是诗人在月下遇到一个美丽的女子,因为爱她却又不得,于是就悄然心忧了。此诗共三章,每章第一句以月起兴,第二、三句写美人,末句写诗人自己不宁静的心情。概括地说,即是月下思美人。
这诗固然略有忧伤,然而却并非哀伤,相反倒似乎有因为遇见能让自己倾心的美丽的姑娘而发自内心的喜悦。故而可以想知苏子的心情了至少是不坏的。
而到了月出之后,犹如舞台的灯光打开了,将舞台的精美布置展现得淋漓尽致,满月(既望,农历十六)的光辉投向了这美妙的赤壁,令人如痴如醉,“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苏子被这美景所陶醉,忘却了悲哀,甚至忘却了自己此时的所在,他得到了一种超脱感,他在文中激动地写出了自己的感受: “纵一苇之所知,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那快乐之情是难以言表的,可是又难克制,于是他情不自禁,他只能饮酒,只能“扣舷而歌之”,借酒借歌来表达。
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这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起朱自清的《荷塘月色》来:
路上只我一个人,背着手踱着。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个世界里。我爱热闹,也爱冷静;爱群居,也爱独处。像今晚上,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说的话,现在都可不理。这是独处的妙处;我且受用这无边的荷香月色好了。
但追究起来,这歌词却有几分奥妙的。读过屈原的一些文章,却又不多的人大概会以为苏子所歌的来自屈原的《楚辞》,这样的推理有其合理性,一是语言风格相像,二是刚好和上面所歌的内容来自《诗经》相对。其实这歌词却是苏子的创造,只是模仿了屈原的《九歌之三湘君》,下面引入原诗,以作比较说明。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
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
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
驾飞龙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
薜荔柏兮蕙绸,荪桡兮兰旌。
望涔阳兮极浦,横大江兮扬灵。
扬灵兮未极,女婵媛兮为余太息。
横流涕兮潺湲,隐思君兮陫侧。
桂櫂兮兰枻,斲冰兮积雪。
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
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
石濑兮浅浅,飞龙兮翩翩。
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闲。
鼂骋骛兮江皋,夕弭节兮北渚。
鸟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
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醴浦。
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
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
关于此诗的理解历来众说纷纭。明末清初的王夫之在《楚辞通释》中采取了比较通脱的说法,即把湘君说成是湘水之神,把湘夫人说成是他的配偶,而不拘泥于按舜与二妃的传说一一指实。应该说这样的理解,比较符合作品的实际,因而也比较可取。
由此,可以这样理解:
这首《湘君》由女神的扮演者演唱,表达了因男神未能如约前来而产生的失望、怀疑、哀伤、埋怨的复杂感情。
应该说苏轼是深解其味的,无论语言风格还是思想意境都与原诗无异,并且浑然天成,这也可说明一代文豪苏轼的才华了。那么,苏轼又为何不直接歌《湘君》,而要歌自己的所作的呢。这当然不能简单地认为是苏轼在炫耀自己的才华。关键在于通过改写的歌词切合当时的水月交相辉映环境,而《湘君》却并无明月来增辉,当然也还有作者的男性意识的作用;更关键在于,苏子的歌大大削弱了《湘君》所表现的哀伤成分,适于表现当时的心情。
苏子所歌的和前面的《诗经陈风》中的《月出》篇一样,又是关于月下思美人的。苏子此时的心情是快乐的,然而他不会不知道这两支歌本也有忧伤的成分,甚至也可以认为就是忧伤的歌。更重要的是,自屈原之后,诗人笔下的美人也不再是现实的美人,而是美好事物,政治理想的代名词了;而思美人,美人不得,就是渴望理想的实现,而不得实现的意思了。这恰合苏子当时的处境,苏子岂不会由此而触到痛处?苏轼不会不知道这一点。但苏轼之所以选择这两支歌,就其文章内容来说,或许只是一个明月起了媒介作用,他只是取那歌词中的明月来寄托自己快乐的情怀罢了。甚至可以这样说,正是快乐地唱忧伤的歌,让原本忧伤的歌只洋溢着快乐,才足以表现他心中的超然和快乐。
这样的理解在逻辑上是可以通过的,但问题恰恰出现在这里。同样怀着失落之情和苏子来泛游赤壁之下而期望借此摆脱的客却因听到苏子的歌而伤感。他开始倒也没有表现出什么来,后来也许是悲情难以自抑,便用箫声给苏子的歌伴奏,明明是快乐的歌声,他却吹奏了悲伤的曲调,借箫声来表达自己心中的悲哀。或许此次赤壁下的泛游似乎暂时洗去了客心中的哀意,但苏子的歌声却让客心中的悲哀死灰复燃了;或许此次赤壁下的泛游根本就没有并没有洗去客心中的哀意,而歌声让他的悲哀愈加强烈,而忍不住爆发了。
客因何而悲,为何赤壁的山水的勃勃生气不能让他得到丝毫的解脱?
结合苏子的遭遇和所唱的歌词,可以明白,客所悲的是遭贬之悲、理想不得实现之悲。描绘箫声的几句话也说得明明白白:
“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
怨的是什么,慕的又是什么;泣的是什么,诉的又是什么。最后两句说的是箫声的艺术效果,“舞幽壑之潜蛟”说明了箫声的穿透力,而“泣孤舟之嫠妇”则明确指示了箫声的内涵,倘不是那寡妇与箫声产生了共鸣,那寡妇又何至于黯然泣下呢,而寡妇之泣不正因为丈夫的一去不返吗,不正因为所爱之人的一去不返吗?
然而,读者倘若以为客只因官场失意而悲伤不已,则又低瞧了客的境界了。固然客因官场失意而悲伤是有的,但对于客而言那悲伤是可以超越的。那只是人生的一大挫折、一大打击,而从长远来看,或许是件好事,它可以磨练人的意志,至少未必是件太坏的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前途并没有断绝。稍微乐观的人、不是得了严重的忧郁症的人总能从阴影中走出来的。故而,客也绝不至于悲到这样的程度。
客之所以悲者,实在是由于现实的遭遇而引发的悲世情怀,最终的落脚点不在于现实的遭遇,而在于悲世情怀。自然,在此赋中,客没有直接抒怀,否则无论就行文还是人的情感抒发而言都太生硬了。也没必要直接抒怀,苏子的歌声给了他抒怀的契机,而当苏子因受客的悲凉的箫声的感染而不由自主地忧愁凄怆,即“苏子愀然”,于是“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便给了客充分表达的空间。正因为如此,客人倒也不至于一开始便向苏子大倒苦水,他也用了借景抒情、即景说理的方式。月夜泛游于赤壁之下,抒怀的触发点便由此而起了。“‘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是的,客于是紧接着论述起在赤壁大战中失败的大英雄曹操,“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曹操是位大英雄,这无可怀疑,然而曹操是可悲的。这位大英雄的可悲之处在客看来不在于他在赤壁大战中的失败,不在于从此再也没有了统一中国的机会和实力。“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赤壁固然是曹操一世宏图大毁的伤心地,却不是他根本悲哀的所在。他的根本悲哀在于他“而今安在哉?” 正所谓“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任何伟大的人物都经不住时间的消磨而荡然无存。不过,更让客悲哀的,是作为小人物的他们自己,一个“况”字可谓力达千钧,将小人物的悲哀推到了极致。试看客对于他们自己的生命的评判:
“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在这段话中,生命之渺小感、短暂感写得入骨三分。“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一个“知”字,写得催人泪下,人来到这世上,赋予理性,最终只能用来感知生命的渺小、短暂,却无可奈何,岂不悲哉。这也难怪,在苏子感受起来快乐的徐徐清风到了客这里就变成了悲风了。以悲观的眼光看世界,世界无不是充满悲剧感的。
这实际上是宣告了生命的荒谬性、生命的无意义,这可以称为生命的根本症结、根本困境。而体验到了生命的根本困境的人便是世界上最悲哀的人了。这样的悲不同于失意之悲。失意之悲是可以解脱,可以超越的。而生命的根本性困境导致的悲哀却似乎根本不可能解脱或超越。不过,话说回来,对人生能有这样的体悟的人,也可称为难得而伟大的了,一切悲剧都是伟大的。
所以人若不能摆脱生命的根本性困境,人便失去了继续生存下去的必要和信心了。因此,这是必须要解决的,刻不容缓。然而解决之道何在,茫茫宇宙,人将能找到能让灵魂栖息之地吗?
能。
苏子轻巧而明确地回答了客,这回答直入客的心底。
若从佛、道的传教方式这个角度讲,他开导客的方式也可称为随方设教吧。既然客因着赤壁下的一轮明月而不得开脱,他便从赤壁的那水与月说起。既然客将那徐徐清风当成了悲风,他便偏要说那风。
在苏子看来,客之所以悲,只是看待万物的眼界过低。客不懂水与月,不懂风月的。究其实,在于客不是真知宇宙玄妙的。
他于是问:“客亦知夫水与月乎?”这“知”却不是见过甚至了解,而是懂其中的奥理。
自然知道。不然,为何而悲。
想象起来,苏子应当先是摇摇头,然后自信地微笑着和缓地说出如下的话来的:
“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这话完美地回答了客心中最让他不安的问题。水与月,那只是人心中的水与月,人看待的角度不同,水与月便向人呈现出不同的存在形态。由此可见,原来,所谓的人生困境,只不过是作茧自缚而已。宇宙只在人的心中形成,不同的人构建着不同的宇宙。一切皆决定于的自己取舍看待,生命的决定权在自己手中。话再说回来,即使人的精神尚未上升到这样的境界,也是不妨的。天地之间,万事万物,本也有自己不该得的或者不能得的。这不该得的或者不能得的,即使是自己曾经最最渴望得到的,既然是不该得的或者不能得的,又何必苦苦追求而自寻苦恼呢?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其实,人恰恰忘了生命的追求、灵魂的家园不在千里之外而遥不可及,就在身边,就在当下。甚至,只存乎一心之间,自不必如此耗费心力地向外寻求,因为造物者早已为你准备好了,只等你有朝一日转过念来,回过头来。就比如,今晚泛舟游于这赤壁之下,江上之情风,与山间之明月,只须耳目得之,便可享用无尽了,便可让人快适无比了,又何必因为心中被忧烦充塞着,从而使得耳聋目盲,而享受不到呢。
这看起来是非常容易做到的,仿佛只是转念一想而已。然而,这转念一想却并非如此简单,如此轻易。有没有转念一想实际上截然不同的精神境界。一个仍是堕落于红尘之中,一个却是超然于世物之外。而能不能转念一想,实际上关乎人有没有悟性,有没有慧根。即使有悟性,有慧根,还要看有没有机缘。正因为如此,在当时,客的心头才犹如发生了大地震一样而猛烈震动,然而却顿然感到人生之路豁然开朗,通向了无穷。终于,客喜而笑了,这样的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忧愁全抛,客岂能不喜,岂能不笑。这笑声顿将胸中的郁闷一抒而尽,这笑声显示了心中欢喜的油然而生。
至此,我们大概可以明白《赤壁赋》的机关所在了吧。
至此,笔者开头所设的问题也可以得到解决了吧。《赤壁赋》是苏子在游玩赤壁山水而心智得到启悟之后,满怀喜悦之情写下的,用文字再一次演示自己的心路历程,他写作的目的现在已不可得知,但也无关紧要了。关键是,《赤壁赋》乃是我们读者的福祉,我们可以从《赤壁赋》找到灵魂的安顿之所了,并且这安顿之所又是坚不可摧的,因为它就在灵魂之中,就是灵魂自有的,就是灵魂本身。如同所谓人人皆有佛性,这佛性自在心中,不必外求,故而人人皆可自净其心,自度成佛。故而常识所认为的郁闷的心情可以借游山玩水来忘却、来排遣实在是大谬不然。游山玩水最多不过是发现自己的自在、自由的本性的机缘而已。如果一味认为是山水拯救了自己,拯救了灵魂,实在是降低了人的价值。故而,很多人认为的苏子开始的快乐乃是因山水风月的陶醉的情之乐也是大谬不然的。早在这时,苏子已是借山水风月的机缘而开悟,他的乐也就是理之乐了。不然,苏子又岂不是要因那两支歌中的悲情而黯然伤神乃至落泪了,如同那客一样;不然,客那一番关于人生是一场悲剧的似乎毫无破绽的言论,苏子何以能对答如流,何以能对症下药。读者之所以误解了,正在于《赤壁赋》的行云流水、浑然天成。却不知,其中蕴含着精心雕琢、良苦用心。
东坡先生,您说对否?
作者邮箱: wzhsh1980@yahoo.com.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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