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屋》二000年第七期 许俊德
在书店见到这本三十多万字定价近三十元钱的书时,我还是毫不
犹豫地买下。不是说我特别喜欢柳永的词,而是出于我对柳永的经历
很感兴趣,出于对柳永与妓女间那种并非一般肉欲关系了解的渴望。
《中国古典文学史》中提到柳永的词很受妓女的喜欢,“有井水处,
皆能歌柳词”。而且柳永死时,“葬资竞无所出”,是妓女们集资安
葬了他。此后,每逢清明,都有歌妓舞妓载酒爻饮于柳永墓前,祭奠
这位词人,时人谓之“吊柳会”,也叫“上风流冢”。没有“吊柳会”
“上风流冢”者,不敢到乐游原上踏青。并形成一种风俗,直到宋高
宗南渡之后,这种风俗才中断。后人有诗题柳永墓云:
乐游原上妓如云,尽上风流柳七坟。
可笑纷纷缙绅辈,怜才不及众红裙。
妓女们对柳永的爱甚至到了“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
黄金,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的地步。在她们的眼
里,柳水就如现在的歌星、影星,让她们非常崇拜,能见上他一面,
自己的名字能被他叫一声,都是一种幸福和感动。如果能赢得柳永的
心,使柳永为自己填词一首,那自己马上就能走红,成为名妓。于是,
我为我们这些穷文人们曾经有过的这种“红粉荣耀”而自豪。
柳永离我们实在太遥远了,而且由于他经常出入花街柳巷、秦楼
楚馆,而且由于他的词不是去表达男人的志气和“治国、平大下”的
理想,专门在男女情事上“浅斟低吟”,自然不为正统文人和统治阶
级所喜爱,所以史书中对他的事没有记载,只在一些地方志和野史笔
记及话本小说中有零星记载。这让我们无法窥探到柳永和妓女们隐秘
的内心世界。我们只能从那些零星记载和柳永的词中去合乎情理地把
握。这本书尽管洋洋洒洒三十多万字,语言也确实文采飞扬,但我总
感到还不尽于人意,没有揭示出柳永和妓女们隐秘的内心世界以及情
感经历。
柳永和妓女们的知己之交,首先在于他们心灵的相通。在一个普
遍不拿妓女当人的时代,柳永把她们看成自己的朋友。在秦楼楚馆,
柳永寻求的不仅仅是肉欲,还有心灵的慰籍和艺术的灵感。他真心地
爱着她们,理解她们,而又尊重她们的意志。他从不把自己的意志强
加给她们。他会想法子讨她们喜欢。他的词大都是写给她们的,或歌
颂她们,或表达对她们的思念、爱以及离别之苦。他把她们比作梅,
比作水仙、海棠;在柳永的眼里,每一个女孩子都是娇媚的,都是需
要男人去爱的。妓女从妓和他柳永从文和许许多多的文人从政一样,
是一种自然的生存选择,没有什么高下贵贱之分。
近来憔悴人惊怪/ 为别后、相思煞/ 我前生、负你愁烦债/ 便苦
恁难开解/良夜永、牵情无计奈/ 锦被里、余香犹在/ 怎得依前灯下
/恣意怜娇态。《迎春乐》
柳永在一首《西江月》中提到三个妓女:陈师师、赵香香、徐冬
冬,这三位是柳永红粉知己中的姣姣者:
调笑师师最惯/ 香香暗地情多/ 冬冬与我煞脾和/ 独自窝盘二个
/“管”字下边无分/“闭”字加点如何?/权将“好”字自停那/ “奸”
字中间着我。
这样的词当然会被认为是无聊之作,被认为是为了博取妓女们的
资助,迎合小市民的心理。反过来说,如果柳永不是这么全身心地投
入其中,他的词也不会有那么大的成绩,也不会赢得妓女们的情感和
信任。
柳永的词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是因为他是宋代最早专力写词的人。
那时,词被认为是“诗余”,一般文人消遗时才偶尔为之。因为词是
被人唱的,而唱它的人多是妓女,是社会地位很低被人瞧不起的人。
所以不会有人去专门从事词的创作。按照现在文学评论的语言讲,柳
永所从事的是非主流的写作。而恰恰是这种边缘的、非主流形态下的
写作成全了他也成全了词。是柳永发展了词的体制,使词获得了表达
更为复杂的思想情感和更为广泛的社会生活的能力。是柳永丰富了词
的表现手法,使词的语言口语化,为词的通俗性、民间性、音乐性做
出了贡献。柳永之前,词人多停留在小令上,从柳永开始,慢词的创
作兴盛,柳永开拓了词的疆域,使后来的豪放作家有了无限宽广的场
地,以供驰骋。
虽然柳永的词为广大市民所喜爱,流传很广,影响也很大,但毕
竟不是主流文化形态和权力话语下的创作,所以从皇帝到一般文人学
士都认为他是“多游狎邪”的浪子,轻视他的“无行”,鄙视他的词
俚俗。宋仁宗斥他“浮艳虚华”,不取他为进士。政治上的失意反而
拉近了他和妓女之间的距离,使他和妓女在心灵上更加亲近和相通。
按照现代作家的话讲男人通过追求事业上的成功来追求女人,而柳永
恰恰相反,他只追求女人,而不去追求事业。女人的身上有比事业更
为自由美好的东西。柳永后来也做过县长之类的小官,政绩不错,民
声也好,但柳永还是不喜欢官场那一套,他在词中说:“晚岁光阴能
几许? 这巧宦不可多取。”还说:“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吟。”柳
永把自己的生命和光阴献给了妓女,妓女也把真诚给了他。在中国,
又有几人死后能让妓女们集资安葬,而且又是贫穷的文人?
在柳永身上,我看到了文学的真性情;在与柳永亲近的妓女们身
上,我看到了文学情感的力量;我也看到了那个时代的妓女身上洋溢
着的文化气息。柳永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后来的妓女已没有了那种才
情和心情。当代的歌星影星被“追星族”崇拜,是不能与柳永同日而
语的。如果柳永倾倒的不是一个时代的秦楼楚馆,而是一个时代的少
男少女,柳永是不会活到今天的。我们同样可以看到今天有些人的作
品不也是让一群群的少男少女们痴迷吗? 但风骚只领三五天就消失了。
从这个意义上,我说柳永是伟大的,不朽的。
读了《文人末路--柳永纪事》,我又翻出明代冯梦龙的“三言”,
重读了一遍《众名妓春风吊柳七》,它又一次加深了我对柳永和他的
红粉妓女们的记忆。是妓女们催生了一个词人的灵感、一个文人的艺
术生命。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
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蔼沉沉楚天
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哪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
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
人说。《雨霖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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