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杰
列夫托尔斯泰是俄罗斯文化的良心。与托翁会面是多少俄罗斯
文化人梦寐以求的事情。然而,托尔斯泰又是一个极其谦恭的人,他
把每一位客人都当作平辈的朋友
,他给予每一位来访者以最热切的接
待。最深邃的大海是平静的。
年轻的艺术家夏里亚宾跟友人、音乐家拉赫玛尼诺夫一起去看望
托尔斯泰。那是一间温馨而简朴的小屋,一半是木结构的。走上二楼,
他们终于见到了托尔斯泰,夏里亚宾回忆文章中这样写道:“要知道,
这是我有生以来初次面对这样一位以其语言和思想令世人激奋的巨匠。
以前我只是从画像上见过列夫托尔斯泰,现在是活生生的本人。”
以前,他从照片上得出的印象,托尔斯泰不仅是精神的巨人,而且身
材魁梧:高大、健壮、宽肩阔背。但是,此时此刻的托尔斯泰却是中
等偏矮的个子。托翁亲切随和地向他伸出手来,小伙子感到非常害羞。
即使是比夏里亚宾年长的拉赫玛尼诺夫,也感到很紧张,双手冰凉,
小声说:“如果让我演奏,真不知怎么办---我的手都冻僵了。”
果然,托尔斯泰请拉赫玛尼诺夫弹一曲。夏里亚宾忐忑不安,看
来自己也要被点将唱歌了。不出所料,托翁让两人一起表演歌曲《老
伍士》。托翁恰好坐在他的对面,两手插在短衫的皮腰带里。夏里亚
宾有时无意中把目光投向托翁,发现托翁兴致勃勃地盯着自己,注视
着自己的眼睛和嘴巴。当夏里亚宾含着泪水唱出将被枪毙的士兵最后
一句话:愿上帝保佑你们回到家乡吧,托翁抽出手来擦去了流下的两
滴眼泪。
唱完以后,所有的来客都报以热烈的掌声和赞扬的话语。然而,
托翁既没有鼓掌也没有说话,而是静静地坐着,好像陷入了沉思之中。
客人们不敢打扰托翁,默默地下楼去了。托尔斯泰夫人稍后对夏里亚
宾说:“看在上帝的份上,您可别暴露出您已经发现列夫托尔斯泰
流了泪。您知道,他有时很怪。他说是一码事,而心里除了冷静的思
考,也有炽热的感情。”夏里亚宾问:“那么,列夫托尔斯泰喜欢
我唱的《老伍士》吗?”托尔斯泰夫人握了握夏里亚宾的手,说:
“我敢肯定,他非常喜欢。”于是,夏里亚宾动情地写道:“我也感
觉到了这位严肃的宗教信徒内心的温柔,我觉得很幸福。”
许多人把写过《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复活》
的托尔斯泰看作是遥不可及的巨人,当然这是有一定道理的。但是,
真正的伟大却是平凡。托尔斯泰的那一串眼泪让我们窥见了他作为普
通人的脆弱。在听演唱的时候,他并没有把自己当作“托尔斯泰”来
看待,他完完全全地投入到演唱者所创造的艺术氛围之中。这时,他
成了一个普通的听众。正是在这种平常的心境下,他不知不觉地流下
了眼泪。这个时候的托尔斯泰才是最自由的,也是最美的。流泪的托
尔斯泰比海伦还要美丽,我觉得。
我很关注这样的一些细节。伟人们在公共场合的表现,常常带有
表演的性质,因此是不太真实的。而在私人的空间里,他们更多回归
自我的本真状态。那些丧失了本真状态的人物,就像漫画的面孔一样。
正是出于这样的原因,我尤其看重托尔斯泰的眼泪。在托尔斯泰生命
的最后一年里,与他最亲近的人物之一是年轻的秘书费布尔加科夫。
布尔加科夫是托尔斯泰热情的崇拜者,当时是莫斯科大学的学生。他
在《列夫托尔斯泰一生的最后一年》中回忆到第一次到托翁家的情
形。一位和蔼可亲的老人穿着西伯利亚式的毡靴,精神抖擞、容光焕
发地走进来。“我真高兴,非常高兴,”他说,“你来了,我需要您
的帮助……”片刻之后,托翁关切地问:“您的嘴唇怎么这么干哪?
您不舒服吗?”布尔加科夫回答说,可能是累了,因为晚上在车厢里
没有睡好。“那你就躺着吧,”托翁指着沙发对布尔加科夫说,“休
息一下,好好休息休息!”当我读到这个片断时,久久不想翻过去。
这是一座怎样的大山啊,你已经感受不到它的高度。有的半高的山,
很有些凌人的气质,做出一副张牙舞爪的样子来。看看真正的大山吧--
-这位代表着一个时代精神的最高成就的老人是怎样待人接物的:一
见面,托翁就把年轻人当作家里人。托翁面对20出头、名不见经传的
小伙子时,就像是老爷爷见到小孙子一样。托翁真不愧是大作家,拥
有惊人的观察能力,一个照面就发现了年轻人干裂的嘴唇。那句问候,
真是让人如坐春风。一切繁文缛节都显得多余了。
那些汗牛充栋的颂歌,在这样一些细节面前轻如鸿毛。流着眼泪
的托尔斯泰,是不需要任何颂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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