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永前
鲁迅的《故乡》是“我”归乡又离乡的故事,也是“我”的自我心灵的旅行,其间,童年体验中的“故乡”得到重新体认,物是人非的残酷现实却陷“我”于绝望的境地,郁郁感伤的情调重重包围着我,使“我”艰于呼吸。但绝望并没有成为“我”心灵之旅的终点,而恰是艰苦卓绝“抗战”的起点,于是我们发现了小说中的一个关键词:走。“走”作为实践活动,在这里不是简单的走开或逃离,而是一种反抗绝望的生命体验。
有人曾经认为《故乡》结尾的议论是不必要的,甚至认为这样的议论有添足之嫌。实际上作者并没有对希望作简单的肯定或否定,希望也不是盲目而肤浅的乐观,而是有其从强烈的现实体验中所获得的客观依据。希望之有无全在于生命形式的取向:“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路”是人“走”出来的,是人们现实行动的结果。如果一味沉湎于冥思和清谈,不积极地投身于果决的探索和行动,那么现代知识分子如“我”者,只能永远拜倒在“我自己手制的偶像”面前,与闰土们凭藉香炉和烛台崇拜偶像一样,迷信过去或未来,永远告别了现实的抗争,深陷遥遥无期的“茫远”的“愿望”之中不可自拔。
“我”无疑是作家精神的承载者,因此我们在讨论时没必要把“我”和鲁迅截然分开。作为一个封建末世破落大家庭的少爷,鲁迅有一个温馨不足而苦难有余的童年,“冷漠”、“侮辱”、“蔑视”等创伤性体验使他更加敏感、孤独。为传统桎梏着的“聚族而居”的社会所不容,或为西方文明之梦蛊惑,终于“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试想,这样的一个离乡者,留在他心灵深处的童年体验,会构成一种怎样的心理图式呢?
母亲的一声“闰土”牵引“我”回到了爱做梦的童年。一幅神异的图画出现了:深蓝的天空,金黄的圆月,海边的沙地,碧绿的西瓜,手握钢叉的少年。童年的体验尽管带有一些神秘性,但在儿童的哲学里,在儿童的内心世界中仍然是一个真实世界,即便是一个意象,一种幻景,也仍然使“我”浸淫在诗意的乡情之中。儿时的“我”不能悟解成人世界的种种规范的意义,也幸而如此,使“我”把目光投向自然,亲近大地,更为重要的是,催生了“我”与少年闰土的无间亲密和无限眷恋,促成了“迅哥儿”与“闰土哥”而不是“少爷”与“小忙月”的关系。在认识闰土之前,“我”只能看见“院子里高墙上的四角的天空”,也“素不知道天下有这许多新鲜事:海边有如许五色的贝壳,西瓜有这样危险的经历,我先前单知道他在水果店里卖罢了”。正是这位闰土,把“我”的心灵从高高的围墙内引领出来,飞向广阔而自由的天空。就在童话般神奇绚丽的背景下,一个聪慧而勇敢的少年成了同样聪慧却敏感、孤独的少年英雄。
这幅神异的图画已经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心理图式先在于“我”的心灵深处,虽然“我”从故乡“走异路,逃异地”,不断的游走和漂泊并没有销蚀这刻骨铭心的体验图式。“我”与故乡建立起的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精神联系成为永驻“我”心头的故乡情结。而“我”心中的小英雄又分明是“我”的“美丽的故乡”的象征。因此,小说一开头就给读者以暗示:“但要我记起他的美丽,说出他的佳处来,却又没有影像,没有言辞了。”“我”究竟说不清故乡到底美不美,是因为“我”的童年体验图式尚未被激活,而眼前萧索的荒村,只是“我”下意识的莫名的悲凉感而已。只有当母亲挑起闰土的话题时,“我儿时的记忆,忽而全都闪电似的苏生过来,似乎看到了我的美丽的故乡了”在先前由于没有“影像”以致“我”记不起故乡的“美丽”,而此时却似看到了美丽的故乡,那么那个西瓜地里的带银项圈的小英雄定是“美丽故乡”的象征了。
“我”这次的归乡不是故园寻梦,也不是漂泊疲倦之后的停泊,而是来举行“永别了熟识的老屋”、“远离了熟识的故乡”的告别仪式。这“永别”、“远离”,再加上老屋“瓦楞上许多枯草的断茎当风抖着”,已经悄悄地向我们昭示了“我”向故乡作出地域意义上和价值意义上的双重告别”的可能性。但是由于童年体验的复活,神异图景和小英雄形象的复现,它那绚烂的色彩暂时冲淡了“我”二十余年异地奔波的苦涩,初见故乡时的悲凉灵魂也得到暂时的抚慰,因此,在“我”的心中涌动起期盼和希望。
可是这期盼和希望是多么的短暂易逝,首先是杨二嫂“哈!这模样了!胡子这么长了!”的怪声划破了“我”的希望之思,继而是曾经“哥弟”相称的童年友伴分明的叫道:‘老爷!……’”如果说杨二嫂的“圆规相”足使“我”“愕然”,那么闰土的“老爷”则足以使“我”心灵栗。曾有的亲密无间,此时已被“老爷”两字挖开了一道鸿沟,彼此的情愫被苍茫阴晦的色调笼罩起来。“我”愈来愈感觉到闰土从身体到心灵都已蒙上了传统伦理的层层污垢,见面时,闰土弃“迅哥儿”而选择“老爷”,在挑选家什时,他选择了一幅香炉和烛台,“我”心中的小英雄已被封建文化的精神屠刀虐杀了;“我”“美丽的故乡”已被那层“可悲的厚障壁”隔绝了。
“老屋离我愈远了,故乡的山水也都渐渐远离了我,但我却并不感到怎样的留恋。我只觉得我四面有着看不见的高墙,将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气闷;那西瓜地上的银项圈的小英雄的影像,我本来十分清楚,现在却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我”向“我”的老屋告别,向“我”的故乡告别,而且也与“我”的小英雄告别,老屋易主,故乡不故,小英雄已模糊不清。这种告别是决绝,是悲哀,但是这决绝和悲哀并不意味着希望本身的失落。在“我”心理的“归乡”与现实的“归乡”所构成的张力中,幻景与现实渐渐剥离,童年体验的心理图式终于为故乡极其残酷的生存状态所解构,从而顺应了因时间和空间造成的巨大反差。“我”最终陷入了一种彻底绝望的境地。但是,唤起鲁迅强烈生命意识的恰恰不是虚妄的希望,而是绝望、痛苦、死亡。这或许正是鲁迅生命体验的悲剧性所在。“我”通过对故乡人的生存困境及自我存在的痛苦内省,否定了故乡人的三种生活:闰土辛苦麻木的生活;杨二嫂辛苦恣睢的生活;“我”辛苦展转的生活,最终超越“希望--绝望”这种两极对立的思维框架,直截地进入现实的存在: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在无路可以走的情况下,人们自己“选一条似乎可走的路”“姑且走走”,只有“走”,才能从荆棘中走出一条生路来,也只有“走”,才是实践生命的本真形式,任何虚妄的希望或无地的彷徨都将于人生无意义,在绝望之后没有义无反顾的精神,就无法达到理想的彼岸。
鲁迅一生都对传统文化持严肃批判的态度,但鲁迅走上“绝望的抗战”道路与儒家“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积极入世精神有着某种联系,甚至可以说他的绝望的抗战正是“佛、道对人生的参悟与儒家的入世精神二者经过改造以后的有机结合”。在孔孟的人生哲学中,“走”也是一个重大的命题,这个字非常容易引起我们对孔子及其弟子周游列国的联想,这“走”的精神已经深深地渗入鲁迅的人生哲学之中,尽管他对儒家思想多有摒弃。
《野草》可说是鲁迅对其生命哲学的诗意阐释,其中的“过客”就是一个梦醒之后无路可走却不停奔走着的形象。他衣衫褴褛、状态困顿,却很倔强:“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在这么走,要走到一个地方去,这地方就在前面,我单记得走了许多路,现在我来到这里了。我接着就要走向那边去,前面!”“过客”一直在走着,而且当老翁劝他“回转去”时,他又是多么的决绝:“我憎恶他们,我不转回去!”“在‘过客’看来,世界是一个不真实的虚妄的存在,全部实在的意义都凝聚在自身的行动中,生命意志向人们展示的正是奔走中形成的抗争情绪和创造情绪。”“过客意识”正好为我们理解“走”的内蕴打开了一条理性的通道,我们渐渐地发现,“走”不仅仅是《故乡》一文的关键词,其实以“归乡--离乡”为线索的鲁迅其他小说中,我们也会读到鲜明的“走”的意象:
“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祝福》)
“我独自向着自己的旅馆走,寒风和雪片扑在脸上,倒觉得爽快。”(《在酒楼上》)
“我的心就轻松起来,坦然地在潮湿的石路上走,月光底下。”(《孤独者》)
早于《故乡》创作的诗歌《自题小像》或许已经透露“走”这种精神的端倪:
灵台无计逃神矢,
风雨如磐暗故园。
寄意寒星荃不察,
我以我血荐轩辕。
作者单位 浙江衢州第一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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