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火烧云刚刚落下,一城人都聚在河沿。
和尚们开始敲鼓、念经,四周安静下来。众人一齐注视着河面,鼓声一停,数百盏河灯相互拥挤着漂过来。
祖父一手托着一盏南瓜灯,一手牵着我,来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将河灯点亮,轻轻放在水面上,然后拾起一支苇杆将它推向河心。他目送着那盏灯缓缓远去,一言不发,那张慈祥的脸好像与往日有些不同。他有些怪,不愿跟我说话。
月亮挂在天边,长长的影子拖在我俩身后,薄薄的雾霭被河风吹散。呼兰河宽阔、平静,水流无声。不一会儿,水面上就只剩下几星零落的烛光,在灯碗里一闪一闪。
“河灯到哪儿去了?”我仰着脸问。
“给你奶奶照路去了。”
祖父低头看了我一眼,脸上闪着两条亮光。
又梦见了祖父。
1941年12月9日凌晨,躺在思豪酒店的大床上醒来,端木不知去了哪里,小骆正趴在床沿熟睡。远处传来零星的枪炮声。昨夜,冒着连天炮火,他们抬着我从九龙渡海来到这里。我意识到又一座大城即将倾覆。
小时候,祖父告诉我,七月十五是个鬼节。冤魂野鬼缠绵在地狱里非常苦,若能顶着一盏河灯,便可以找到托生的路。今夜,我再次感到那需要河灯照路的另一世界正在向我招手。
窗外不时有炮弹拽着血红的尾巴划过天空,片刻过后隐隐传来爆炸声。见过太多死亡,昨天早晨我是那么害怕,紧紧拉着小骆的手不放,此刻却是如此平静。经历了那么多,死,又算得了什么?
我本一无所恋,但又觉得到处皆有所恋。
只是没想到三十年人世一遭,竟如此丰富。
旅馆
秋天了。
天还是亮得那么早。我睡不着,坐起来,失神地望着窗外空落的院子。老胡家的大儿子赶着马车出了院门。传来梆子声,王大姑娘死后,磨坊只剩下孤独的冯歪嘴子,还有那头年迈的驴。西院的租客早早开始了一天的忙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记不清躺了多少天。我如同一只懒惰颓废的猫,终日赖在炕上。
高小毕业,家境不好的同学,多数到省城齐齐哈尔读女子师范,稍好的就去哈尔滨上中学。大伯父家的秀珠、二伯父家的秀珉、四伯父家的秀琴都在哈尔滨上学。原以为自己也能跟她们一样,没想到父亲坚决不让。在家族里,他却是最早接受新式教育,省立优级师范学堂毕业后,当过我们高小的校长,说起来也是呼兰有名的革新人物。他支持娘在小城第一个穿高跟鞋,周末还带着我们兄弟姐妹在家里开音乐会。
我始终不明白,他为何执意阻止我继续念中学,任何人的劝说都听不进去。
昔日同学陆续进了新学校,结识新同学,我却每天只能面对两个年迈的下人,衰老的祖父,还有不停生孩子的娘。八月底,我还幻想父亲能回心转意,九月开学的日子一到,那个读书梦真的成了泡影。傍晚,父亲一回家,祖父便手拄拐杖,仰头颤动着雪白的胡子,不断央求:“叫荣华上学去吧!别把孩子憋屈病了!”“有病在家里养病,上什么学,上学!”父亲每次都以同样的话回应。
祖父老了,他完全不放在眼里。
“荣华”是我的乳名,六岁那年跟母亲回姜家窝堡省亲,正好二姨也在。她听说我大名叫“张秀环”,便坚决要母亲给我改名。为的是我俩名字里都有一个“环”字,犯忌讳。母亲于是让硕学的外祖父给我另起了一个名字:张廼莹。我的背后是一个庞大的家族,大本营在阿城福昌号屯,到了祖父这一代家族分崩离析,他分得在呼兰的房产和地产。父亲三岁丧母,十二岁出继给祖父,从福昌号来到呼兰。在家族第六代“秀”字辈整齐的名字行列里,“张廼莹”显得如此特别,而此刻,我意识到自己跟他们真正不一样的地方,在于遭遇了一个虽新还旧、不可理喻的父亲。
太闷塞。站在院子里打量这个明显败落的家,心情更是落寞。五间正房,东边住着父亲和娘,西边住着我和祖父。墙皮脱落,油漆斑驳,窗纸多年没换,从里到外透着荒凉。老胡家大儿媳蓬头垢面地坐在院子西南角的井台边抽着烟袋。小团圆媳妇死后,这人财两空的婆婆精神一天不如一天。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时常对人说着莫名其妙的话,人家如果不搭腔,她就开骂。我想,过不了多久自己也会跟她一样。
老厨子真的老了。打好两桶井水,吃力地缓缓起身,朝东边的厨房慢慢走去。老胡家大儿媳吐了口烟,仰脸似笑非笑地问:“家里大人、孩子都好哇?老王!”见老厨子没理,便冲他的后背吐了口浓痰,右手在嘴巴上抹了一把,咬牙切齿地骂道:“老不死的!”左手将烟袋嘴送到嘴边,表情沉郁地猛吸了一口,两瓣瘦削的脸颊深深瘪了进去。
有二伯也老了。面皮越发黧黑,戴着他那全呼兰城独一无二的草帽兜,露出一截雪白的头发,默默扫着院心的落叶。娘坐在正房大门边的一只大木盆旁浆洗着衣服,一脸不高兴,搓衣板重重撞击着盆沿。
八岁时,母亲死于那场大瘟疫,不到百日父亲便娶了娘。进门那天,我的鞋帮上还缝着白布,一旁的婶子觉得不好,一把撕掉,然后领着我磕头认母。三岁的秀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磕头时被别人把着。婶子还将不满周岁的二弟连富送到娘手上。她抱着连富,伸手牵起我和秀珂,算是正式做了我们的娘。不停哭闹的连富第二天被送到福昌号二伯父家,没多久就死了。
站在一棵老榆树下,树叶不时飘到脸上,茫然朝南望去,哈尔滨的市影隐约可见。秀珂背着书包,从大门里走出来,大声说:“娘,我上学去了!”“去吧!”娘头也没抬。
娘进门后便添了秀玞、秀琢、秀玲,春天又有了秀琬。他们还没起床,这是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刻。东外间忽然传来秀琬的大声啼哭。娘站起身,两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恼怒地看了我一眼,边转身回屋边大声说:“十五岁的大姑娘,都该嫁人了,懒得油瓶倒了都不扶,不是躺在炕上就是四处闲溜达……”
宜昌码头
我仰面躺在这午夜的码头,无助中能模糊看见那高高隆起的肚子。想坐起来,腰身被肚子重重压迫着;想侧身,却一点力气也没有。挣扎几下,便动弹不得。
太累了,索性躺着不动。侧过脑袋,只见手提箱躺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它跟着我从东兴顺旅馆,到裴馨园家,到欧罗巴旅馆,到商市街,到青岛,到上海,到东京,到北平,到武汉,到临汾,到西安……我的旅程还没有终结,它还要陪我走更远的路。里边的东西并没有撒出来,我放心了!鼻子贴近地面的那一刻,我闻到了这异乡泥土的潮湿气息。
仰脸遥望宜昌的夜空,繁星闪烁,远处是黑魆魆的连绵无尽的山峦。风很凉,四周一个人也没有,我没有一丝恐惧,反倒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那些纷纷扰扰的日子都已离我远去,如此躺倒,放弃挣扎,我想是上天刻意赐予的休憩--走了太多的路,我需要休息!
躺在长江边,如同小时候躺在夏夜的后花园。曾经见过的风景,曾经遇到的人,都一一来到眼前。那些伤害我的,以及被我伤害的,都默默跟我对话,在我的内心达成和解。不知下一刻会遇到什么,我只想安享此刻。星星不会伤害我,江风也不会伤害我!
几个小时前,在分手的那一刻,我和声韵仍不忘跟罗荪说起那憧憬中的文艺咖啡室。然而,轮船快到宜昌,声韵却开始大吐血,昏迷在我怀里。握着她的手,我惊慌失措,幸亏《武汉日报》的段公爽先生跟我们同舱回宜昌,说起来还与冯乃超相熟。船一靠岸,他帮我将声韵送至医院。一番抢救,声韵已无大碍,段先生独自留下照看,让我回码头赶船。一回到码头,客轮拉了一声长长的汽笛,正准备离开,我急着赶了几步,黑暗中脚底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身子前倾,重重地摔在地上,手提箱甩了出去。
倒地的刹那,我多么希望腹中的孩子能在这生死未卜的一跤中摔出来。实在不愿他来到这世上,想起跟萧军那早已死亡的爱情,他将是我永远都难以面对的心痛;更何况,如此年月,我无力养活他,也不知端木该如何接纳他。然而,躺在地上才发现一切安然无恙,膝盖处只有一点点擦伤──上天不知眷顾我,还是惩罚我。
江流不舍昼夜,面对浩渺星空、连绵群山,我再次感到自己的短暂与渺小,独自追问着生死。即便刚才那重重的一摔,导致小产大出血死去,这个世界亦未见得因为一个女人的死而少了什么。几个小时后,太阳照常在对面山上升起。这样死去,我又立刻觉得心有不甘。
“总觉得跟这世界还有一点牵系,我还有些重要的东西没拿出来!”
四年后,躺在思豪酒店,听着屋外密集的枪炮声,向骆宾基回忆起这异乡码头的一幕,说到这里,我的眼里满是泪水。
而此刻,我全然没有悲伤,只觉得在与星空、群山、大江的面对中,仿佛有所开悟──我要活下去!我要拿出那冥冥中还没有拿出的东西交给这世界!
天边显出淡淡的曙色,弥漫而起的江雾包裹着我,头发、皮肤、衣服湿漉漉的,深吸一口,带着淡淡的腥甜。一个身背竹篓的中年汉子朝我走来。我虚弱地喊了声“老乡”,他在我身旁停下,问我怎么躺在这里,问我伤在哪里。得知我仅是摔倒了爬不起来,便伸出那只粗大的手将我拉起,然后拾起手提箱送到我手里。不等我说谢谢,他便消失在雾气里。
尾声
天蒙蒙亮,我发现自己露天躺在一张小床上,四周都是病人。护士还有做义工的女学生在病床间忙碌。我好像又看见了那个港大高个女生。
我想起哈尔滨那个送人的孩子。
我想死后暂时埋在一个面朝大海的地方,日后迁至鲁迅先生墓旁。
我想告诉端木这些,却完全没有力气开口。
我感到极其难受。我在挣扎。端木俯身把耳朵贴近我的嘴边。
我重复着:“孩子、鲁迅、大海……”
我穿着那件亲手做的旗袍,拎着手提箱,站在呼兰河边。
月已落,一盏河灯,远远朝我漂来,停在我的脚边……
为了让一个命途多舛的女人真正为人所知
--叶君长篇传记小说《我本一无所恋》后记
叶君
十年。
交出这部书稿,春天的脚步隐隐可听。
我陡然发现关于萧红生命后十年的这场叙述,自己竟同样用了整整十年。这是继传记、电视剧本、学术考证、话剧剧本之后,对萧红生平的第五度叙述。萧红让我在自己的文字里再次度过了一个激情而沉静的冬天。四周寂静无声,窗外大雪飘飞,而我一次次沉浸在一个民国女子的无尽往事里--我是如此喜欢这深北方的冬天。当积雪消融,柳絮漫天,冬天的忙碌便有了见证。牛年的春天如此,羊年的春天亦然。而此刻,我静等着春天的再次到来。
二十年前,我怀揣作家梦,却走上了文学研究的路。我无从预见自己竟然还有重拾梦想的那一天。然而,因为萧红,我第一次写传记、第一次编话剧,更第一次创作长篇小说。一个异乡人的十年,隐秘的命运,让我对生命和文字愈益充满敬畏。
诚如卢玮銮教授所言,“论文写不出萧红,还是写个爱情小说来得贴切”。自七年前我第一次见她如是说,这篇小说便长养于心。其间的所有工作,似乎都只是为这本书的问世而作的准备。当然,《我本一无所恋》并不仅仅是一部爱情小说。它是一个民国女子肉身与精神的流浪史--在深巨的情感创痛里辗转,在连天炮火里流徙--其中,有我朴素的叙述,节制的感怀,有限的虚构,还有无法遏抑的抒情,更有十年来我对萧红及其周围人的认知与理解,以及我大半生所积累的文学经验。数易其稿后,我几乎没有勇气再看它。这本书掏空了我自己,一个月来,我日以继夜地以沉入的阅读,来填补那难以言说的空落。
这是一部可以当作“一个人的信史”来阅读的小说。大到人物、小至日常琐屑,都本于细致的考订。令我感叹的是,萧红一生的戏剧性,如同虚构。在这本小说里,最大的虚构只是体现在我对她的理解,以及个别情景与心理的想象上。人生如戏,用在萧红身上最为恰切不过。正因如此,那些史实于我并非掣肘,相反,极力写实换得的却是尽情虚构的快意。在精彩的人生面前,虚构和想象如同赘疣,彰显浅薄。我执拗地认为,关于萧红的一生,用心地触摸,忠实地记录,便是最好。我自然知道自己做得很不够,但目前的样子,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欠缺或许无处不在,而唯一值得告慰的是,一如此前,这本书我自觉不缺的便是诚意。
在这遍叙述里,我的最大收获,便是对出现于萧红生命中的那些男人们,有了不同于以往的理解。此前,触摸萧红的哀痛,我对他们自然生出谴责的冲动;而今却意识到萧红在短促一生里所遇见的无一例外都是好人。那些导引、收容、接纳与陪伴,让我感动,虽然也有遗弃与背叛。我看到,她的哀痛很大程度上要归之于命运的造就。因而,在其生命的最后,我想象了她与命运的和解,让她表达了对生命中那些男性的热爱。让萧红带着爱离开这个世界,或许是我十年萧红传记研究的最大心得。我为自己对于人事的这份带有中年感的认知,而无比欣慰。趁还来得及,我同样要感谢来到我生命里的所有人。
又是四月。
在这本书里,我曾经写到萧红在商市街那间半地下室的耳房里,感受哈尔滨四月的来临--人间已是四月!十年前的四月,我来到这里,开始了此后的阅读、沉思、写作、演讲,所有的努力,不过为了让一个命途多舛的女人真正为人所知。
[叶君笔下的萧红--大胆的第一人称叙事(长篇传记小说《我本一无所恋》后记) (教师随笔)]相关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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