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良干
儿时爱读“宋词”,尤喜辛弃疾的田园诗。每当盛夏时节,早稻登场,我会到乡下外婆家去赶“尝新”。(早稻成熟时的庆丰酒,乡间叫“尝新”。)田园的阵阵泥香,午间的声声蝉鸣,那夏夜的清风明月,总会勾起我早已滚瓜烂熟记在心间的千古佳句:“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佳句的理解也渐趋深刻。忽一日,我对这首《西江月》词却怀疑起来。
那是1984年盛夏的一个夜里,闷热和空气的窒息令人难耐,我踱出市井,来到野间,见明月当空,清风习习,不经意间“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又浮上心头。四周静悄悄,只听得田间草丛的虫鸣,就是未闻蝉声,一连数日,又一连数年过去。事实终于让我认定,蝉是绝不会在深夜鸣唱的,我怀疑辛弃疾的“清风半夜鸣蝉”是否造作?此后,我开始研究起蝉。蝉的幼虫原先是生活在土里的,农历“清明”前后,它从土里钻出来向树枝攀缘,吸取树汁及叶间露水逐渐长大,期间历经五次褪壳。蝉每次褪壳都会比原先长大许多,所褪的壳又叫蝉衣,可入药。雌蝉最后一次褪壳后,产仔于树隙之间,当年孵化的幼虫散落在地上,钻入土中,次年“清明”前后又重返树上。雌蝉不会鸣唱,只有雄蝉,因其腹面有一柔软的鼓膜,可以发声。儿时捕蝉,用竹竿的一端系上一只布袋,先用竿碰它,待它逃跑时,用布袋对准它罩住。或在竹竿顶上套一圆环,再在圆环周围蘸上成糖或蛛丝之类的粘物,用它去粘蝉的翅膀。若爬上树再用手去捉是最笨的方法,是不会有一次得逞的,因为蝉的感知能力很强,它的眼睛是复眼,不等你下手,它就跑了。雄蝉的鼓膜极敏感,当受到某种剌激(包括节气的改变、环境的影响、温度湿度等的变化)以及受到挤压、振动等,都会促使它的鼓膜动作。我想,蝉之所以夜间不发声,大约就是因为夜间与白天的环境和温度以及光照等差别的关系,蝉是越燥热鸣叫得越历害的,尤其是盛夏的午后。一位老中医告诉我,蝉是白天聒噪夜间宁静的,如果蝉会在午夜里鸣叫,蝉衣就失去了药用价值。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来到辛弃疾的故居。
1995年夏我驱车去广东,因事先得知福建宁德路阻,遂北上衢州进入上饶,然后纵贯江西南下。途经江西铅山又因车的毛病耽搁了一周。这铅山县就是唐代诗人王驾笔下“鹅湖山下稻梁肥”的地方,其东南十余里有一座“鹅湖书院”在我国教育史上颇负盛名,便趁机去造访。
“鹅湖书院”始建于唐代,延及南宋,有朱熹、吕祖谦、陆九龄、陈亮等众多学者文人云集于此,或论辩学术,或传道授业、或诹咨政事。辛弃疾曾在这里讲学,他的故居也就在这鹅湖的边上,其脍炙人口的千古佳作《西江月》就写于此处。
正是古历六月,这里又闷又热。白天蝉声恬噪于耳,到了夜深处,听不到蝉声自不必说,就连稻花香也没有闻着。当地每年种植水稻两季,早稻插秧在“立夏”之前,收割在“大暑”;晚稻插秧在“立秋”前,收割在“立冬”前后。蝉鸣的时间其实不是太长,一般在“夏至”前四五天才渐听得蝉声,“立秋”过后暑气渐衰,到得“处暑”,蝉声辄止。也就是说,听到蝉声时,已是“夏至”节气,这时早稻灌浆已多时,谷粒正趋饱满,早已没有了稻花;蝉声止时,晚稻还是插秧后刚刚返青,又何来稻花?当地老农告诉我,即使在旧时,盛夏是稻熟时节,也决非是早稻扬花期。由此看来,辛弃疾笔下又是半夜鸣蝉,又是稻花香之说,只能是一种赶热闹的文字游戏。
朱自清先生说他自己在《荷塘月色》中,起初也写进了半夜蝉声,后来有不少读者提出质疑,他经过实地调查又询问了数位友人,最后证实盛夏的傍晚在夜幕完全降临之前偶尔也能听得几声蝉鸣,但深夜是确无蝉声的。后来他在文中只说,热闹是它们的。
然而仍有人说,月夜蝉声是常事,凡久居乡间的人都有切身体验。这到底又是怎么回事呢?我住鹅湖数日,忽一深夜有客来访说听得蝉声。我们循声寻去,在山脚灌木林和田间沟渎茅草丛中捉到了数只名为“纺织娘”的昆虫。该“纺织娘”的腹面有与蝉相仿的鼓膜,其发出的鸣声与蝉声有异曲同工之妙。
我忽然悟出,原来辛弃疾的“清风半夜鸣蝉”中的“蝉”其实就是“纺织娘”。“纺织娘”是农村中夜半鸣声最为惨烈的“蝉声”。虽然蝉跟纺织娘在形体和个头上都大不相同,但鸣声还是差不多的。大家只听它的声音,还有谁去研究它的形状呢?
不过,把“纺织娘”说成“蝉”,亦如有人把“麦苗”说成“韭菜”和“葱”一样,对于寒窗苦读,五谷不分的书生来说,确是常事,不足为奇。
鲁迅先生在《故乡》中说,我素不知道天下有这许多新鲜事。他称颂农民的闰土:“心里有无穷无尽的稀奇的事,都是我往常的朋友所不知道的。他们都和我一样只看见院子里高墙上的四角的天空。”
辛弃疾自然也不例外。他是一位可敬的爱国词人,年轻时戎装倚剑,骨子里是一介书生。也许他对农村,对节气,对庄稼并不甚了解,也不知蝉无论纺织娘了。他的这首《西江月》词,描述的是星月下行走在黄沙岭间的所见所闻,表达了他归途的愉悦心情。全文没有过分的渲染,也没有太多的联想,空间是狭隘的,时间也是短暂的,但他却犯了一个纯粹的常识性错误。这种因为书生意气,主观臆想闹出的笑话,后人们却始终不曾发见,又总是赞叹不绝。我想,如此千百年来误人弟子似也匪浅。
作者:柴良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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