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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反恐”电影《英雄》里有一个镜头:秦军强弩兵临城下,赵国学馆里的老讲师面不改色,箭雨中疾书赵国之精义--赵国的文字。“秦国的箭再强,灭得了赵国的城,灭不了赵国的字。”感觉不是悲壮,而是悲伤。秦国统一六国后,大篆变成了小篆。千年之后,繁体字演化为简体字。今天在电脑里打下没有墨香没有温度的整齐的方块字,我不知道哪里还有赵国的精神,赵国的质朴和刚强。文字是强大的,也是脆弱的。它对于社会、经济和政治的依赖常常会超出我们的想像。
从某一个角度看,21世纪的语文教师与那些在箭雨里疾书的赵国人有相似之处。在箭雨中,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先说实用主义之毒箭。
一次在车上,遇见一意气风发的大学生。一聊之下,得知我乃一中学语文教师,而且教的是高二理科班,眼中顿时流露出无限同情与怜悯。他告诉我,整个高二,他没有至始至终地认真地上过一节语文课。但是他的高考成绩还不错,还略高于平均分。反正大家都差不多,他补充道。最后他懂事地安慰我:其实语文挺有意思,他现在倒是经常读读小说的。
我们年级段现在开始各学科补课,所有语文教师都知趣地提出语文免补,一是知道学生未必乐意补,二是知道补了也白补。我们知道立竿见影的东西只有“立即拉肚一吃就灵”泻立停,但不知为什么,学生,家长和领导都希望语文具有泻立停一般的神奇功效。支撑这一想法的思想就是实用主义。
在这个人文精神被遗失的时代,面对急功近利的教育目标和社会环境,语文教学该如何进行?
不说教学过程中我们习惯性地重视所谓“字词句语修逻文”的“知识点”的落实,重视与高考挂勾的阅读训练,单是看看书店里那些名师们编的书,什么《快速作文教学法》啦,什么《阅读教学的捷径》啦,我们就可以看到我们对这种可怕的实用主义的妥协姿态。我怀疑总有一天我们会向学生和社会奉献出“语文方便面”,一泡就熟,即开即食,营养美味。
再说高考的阅读题吧。按例第三道阅读题是“科技说明文”,题目比如《中微子》《核反应》之类,我从来看不出它们和语文有什么关系,也不明白为什么学生得知道那些复杂的专业的核反应的原理,我们这个地球总不至于到了“全民皆核”的末日吧。可能是有人觉得和理科沾一点光语文的地位就能提升。
另外还有一种题型叫作“社科类文章”。葛兆光先生在《画眉深浅入时无》一文中把日本的语文试卷和我们的作了一个比较 ,得出如下结论:“日本的试卷常常选的是文学性的散文或哲学性的论文,可中国的试卷则多是报纸上的报道、社论。”“如果说,日本的国语出题者心目中,标准是文学散文所表现出来的美文,那么中国的语文出题者心目中,标准语文是社论体报纸体那种应用性文字。”说得太犀利了。
实用主义功利主义的强势,人文精神的缺失,已成为一个很难在短期得以改变的冰冷现实。
如果我很认真地说:语文素养有关做人的品质,不可能全部可以拿来“量化考核”用分数衡量;语文素养是一种修养,需要长期的积累和熏陶,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大概所有的家长和校长都会把它当作一个无能的教师的遮羞之词。所以如果有人问我“语文有什么用?语文要怎么学?”我觉得我已经说不出来。
上本世纪初有一个“著名”的王圆禄道士,曾经用敦煌经卷来引火烧水,要论实用价值,这些极富学术研究价值的经卷还不如一块木柴。现在就有一些人用王道士的目光来打量语文教学。
这种目光就是最厉害的箭,所有站在语文教学一线的老师们都会有万箭穿心的感觉。当然,前提是你还没有站到实用主义那个阵地上去。
再看影视漫画网络之乱箭。
我读不懂海德格尔的书,却记住了一句话:语言即世界(详见《通向语言的路途》)。因此成了“海派”的坚决拥护者,全然不顾海德格尔在纳粹德国期间那些有悖人类正义的言行。对于一个以教语言为生的人。海德格尔无疑判定了我会一生衣食无忧。我的资源取之不竭,我的客户源源不绝。但我发现我错了。语言老早已经不是世界。套用领袖的一句话:世界是语言的,也是影视漫画网络的的,但归根结底是影视漫画网络的。
我几乎绝望地发现,我在讲台上声嘶力竭讲《为了忘却的记念》,学生在课本下压一本课外书。我本来以为我的最大对手是金庸的武侠或琼瑶的爱情,等到我缴获了那批书才发现,现在的学生根本就不看这个,他们看《神兵玄奇武林盟主》《乱马城市猎人》。我做过一个小小的调查,我两个班共有117人,看过金庸小说的人数是1个。但几乎所有人都看过港台版的《射雕英雄传》(顺便说一下,两个班只有两位学生认为央视版的射雕好看。)他们没有一个读琼瑶的小说,但几乎所有女生看过《情深深雨蒙蒙》,几乎所有人都看过《流星花园》,有的还不止一遍。
到这时我才恍然大悟,为什么我从前上课不听依旧能学好语文,并最终成为一个语文教师。感谢金庸感谢琼瑶。并替我的中学语文老师赶上了好时代感到庆幸。
我的学生出生于八十年代中期,现在读高二。他们很及时地赶上了网络时代,于是我又多了一个对手。网络游戏一出手,我就只好举手投降。感谢网上开设了聊天室,学生偶尔还会请教几首爱情诗或宋词,天知道他们干什么用。我渐渐地接受了一个现实,黑色的方块字斗不过彩色的画面,动人的旋律。作为高度抽象性的文字符号几乎适应不了这一代用直接的感性的声光图像养大的学生。那些包含在文字深处的情感表情温度,已经很少有学生有耐心去解读。于是我只好调整思路,利用学生好声色的心理,进行利诱威逼。比如这样:不好好学语文,就考不好试;考不好试,就上不了好大学;当然我也希望你们能学得快乐,希望你们能爱上语文。于是,我定了一个战略:师夷技之长以制夷。我拼命上网搜集图像音乐。上《林黛玉进贾府》,我就放电视剧《红楼梦》;上东坡的《水调歌头》,我就让他们跟着王菲一起用蚊子的声音哼歌。学生倒是学得开心,打吹念唱甚是热闹,效果如何我就说不好了。
有一次在大型公开课上,一教师上朱自清的《威尼斯》,一整节课在肖邦先生的钢琴夜曲中,欣赏威尼斯的风土人情,建筑河流。真是不知今夕何夕,不知在还是上旅游课抑或音乐课抑或影视课,总之,不是语文课。当下,许多语文教师都自觉不自觉地选择了这种方式,来从影视漫画网络的铁蹄下抢救语言的学习者。这种教育手段,从好里说是草船借箭,从坏里说是买一送一。
所有热爱语言艺术的人都知道语言的魅力何在。那些来自语言来自叙事节奏来自想像空间的魔力不是音乐绘画可以代替。莱辛曾在《拉奥孔》里详细地论述了绘画雕塑和文学在表现生活时空上的界线。莱辛如活到现在,希望他会写出一篇影视漫画与文学之区别之论文,好供我挡箭之用。不敢说语言优于电视漫画,也不敢说语言和影视漫画平分秋色,只愿在这个五光十色的音像网络时代能分得一杯羹。
唉,在这箭雨之中,能立住脚跟已属万幸。而且这种箭五光十色,实在诱人,大部分能“与时俱进”的语文教师都乐于“草船借箭”,甚至会误以为这是邱比特之箭,把语文给上死了还脸带微笑。
如果你的承受力够强大,请看第三种箭:英语帝国主义之利箭。
这方面的文章已经数不胜数。而且不仅是语文教师,每一个运用汉字的人都感觉到了危机。下面请看几个材料:
材料一:1997年10月11日,香港行署公布一百所英文学校名单,上了不名单的一些学校顿时委屈万分,在百所英文学校之外就读的学生也涕泪滂沱,校长们纷纷表示:自己的学校可以用英文授课。
材料二:全世界75%的电视频道是英语节目,85%的国际组织的工作语言是英语,85%的网页是英语网页,80%的电子邮件是用英语传递,100%的软件源代码是英语格式。
材料三:请大家去看李阳疯狂英语的现场录像。
真的有兵临城下的感觉了。海德格尔的那句名言应该改成“英语即世界”。
其实,我们回顾一下历史,会发现汉字的生存早已困境叠出。
话说上个世纪中国发生剧烈文化地震的时候,面对由德先生和赛先生领队的西方文明,几乎所有中国人沉浸在自卑情绪中(那位拖着辫子的辜鸿铭先生除外)。鲁迅先生告诫青年:不要读中国书,或者是少读中国书,而且他老人家也积极推行汉字拉丁化。为了靠近西方或作出前倾的姿态,近百年来有不少人一直致力于汉字拉丁化。其实翻翻资料,从利玛窦用拉丁字母为汉字注音算起,拉丁化运动在中国已370多年历史了。
据说主张汉语拼音文字拉丁化、纯拼音化的人都信奉一个文字发展规律的公式:象形文字-〉表意文字-〉表音文字。按照这个公式,他们认为:汉字是原始落后的文字;日本平假名较先进;拉丁化音素化纯拼音文字则是最先进的文字。如果按照这种思路,我们何苦费尽心思去搞什么拉丁化和纯拼音,直接用这个世界“最强势最先进”的英语好了。
在电脑刚刚能用的时候,由于汉字信息化的难题,更是有人叫嚣“汉字不亡,中国必亡”。当然,现在的汉字编码方式已达千种,每年还有许多人在申请专利。汉字还活着,国也没亡。
去年在《参考消息》上读到一篇文章:根据最准确的估计,目前全世界大约有6000种语言,其中一半左右将在下个世纪灭亡。3000种语言将在12个月中消失。也就是说,每两个星期左右就有一种语言在世界的某一个地方消失。不管是作为一个汉语教师还是一个中国人,我无论如何不肯相信汉语会在消失者之列。但是已经有人性急地将二十一世纪命名为“英语帝国时代”,顺便也将汉语压上墓碑:汉语的最后一课。
有一天偶然在网上看到白发苍苍的红学专家周汝昌讲“唐诗宋词鉴赏”,这位掉了牙的老先生用一种孩子般的口气一往情深地说:“汉字实在太美了!”感觉真是要泫然涕下。
先不说咱们的汉字到底有多美。一个最简单的道理是:“最强的生态系也是那些最具多样性的生态系。我们征服这个星球的原因常常被归结为我们能创造多样性的文化以适应不同的环境。维持语言多样性的需要就是基于这样的论据。”这句话是一个戴维克里斯特尔的学者写的,好像人家还没有我们那样热衷于“英语帝国时代”。的确,如果地球上五十几亿人一见面说的话全是“HELLO”,那生活还有什么意思?
听说雅克德里达在南京大学作报告时说了一个对付英语帝国时代的“高招”:让更多的中国人学习法语,更多的法国人学习汉语。如此看来法语也在箭雨之中。如此看来国际歌还有再唱的必要。然而这终究是自我安慰自我解嘲之辞,面对所谓的全球化带来的英语强势,做一个语文老师不可能没有如临箭雨的感觉。
在电影《英雄》里,赵国老讲师之所以能在箭雨中慷慨陈辞并让那些慌乱的学生们重新坐下来挥写赵国之文字,首先是因为是秦国的箭阵箭法看起来不怎么样,另外是有飞雪和无名在替他们挡着箭。我不知道有谁在替我们挡着箭,我想肯定有。不过最好自己也能修得一身武功,而且是内功,以人文之气养精蓄锐,气沉丹田,回归语言。
但这种做法只能勉强名之曰“以无招斗有招”,效果好不好全看各人修行。如何修炼处乱不惊的本事,也许正是我和我的同行们正在努力的事。
2003-4-4
作者邮箱: jinse1973@yahoo.com.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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