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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情歌手秦观和21个美女的故事
引导语:宋朝的秦观是天生的多情种、誉满天下的风流才子,下面是关于他与21个美女的故事,欢迎大家阅读了解。
一、情韵兼胜,词家正音
秦观(1049—1100),字少游,世称淮海先生,高邮(今江苏高邮)人,曾任太学博士、国史馆编修。与黄庭坚、张耒、晁补之合称“苏门四学士”。有《淮海集》40卷及《淮海居士长短句》等存世。
秦观虽是苏轼最为欣赏的门生,但其词风却属婉约,被推为婉约派巨擎、“词家正音”。(明刊本张綖《诗余图谱》:“大体词体以婉约为正,故东坡称少游为今之词手,后山评东坡如教坊雷大使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清胡薇元《岁寒居词话》:“淮海词一卷,宋秦观少游作,词家正音也。”宋陈善《扪虱新话》:“少游词当在东坡上。”清纪昀《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198:“观诗格不及苏、黄,而词则情韵兼胜,在苏、黄之上。”)他留传下来的诗作约430余首,其风格被元好问讥为“女郎诗”(元好问《论诗绝句》),但真正涉及女性爱情题材的“百不二三”。似乎他遵守诗词严分畛域的原则,将爱情及对女性的赞美写入词中,而用诗来表达其他内容(徐培钧《淮海集笺注》,2010年7月版P10)。秦观现存较明确的词作,徐培钧《淮海居士长短句笺注》收102首(长短句78首、补遗24首;另存疑16首,《词苑英华》本“少游诗余”57篇),直接描写男女恋情多达50余首,公认有较明确的女主人公“对号入座”至少在20首以上。对女性的赞美及绻缱(所谓具婉约风格的艳情之作),某种程度上体现和代表了他词作的最高水平。
二、风流不见秦淮海,寂寞人间五百年
秦观是天生的多情种、誉满天下的风流才子。“风流不见秦淮海,寂寞人间五百年”,是清初诗坛领军人物王士祯泊舟高邮抒发的感慨(明嘉靖、万历年间有王士贞,1526—1590,字元美,号凤洲,又号弇州山人,籍贯江苏太仓,疑为《金瓶梅》作者“兰陵笑笑生”。清初王士祯,1634—1711,生明末,卒康熙年间,原名士禛,字子真、贻上,号阮亭,又号渔洋山人,人称王渔洋,籍贯山东桓台)。秦观只活了52岁,感情历程却很丰富,后人将他与柳永并誉为北宋“情歌王子”和“大众情人”。(年轻、自称尚未谈过恋爱的才女晴子矜在她的《词说秦观》一书中说:“钱钟书一句‘公然私运的爱情’把秦观定位为多情浪子,在我看来还真无可厚非。”查钱氏《宋诗选注》序言中仅有一句“爱情,尤其是在封建礼教眼开眼闭的监视下那种公然私运的爱情,从古体诗里差不多全部撤退到近体诗里,又从近体诗里大部分迁移到词里”,似乎并未涉及秦观。而钱氏《宋诗选注》所选秦观五首诗作及注解中也未见类似句子。钱钟书在另外场合是否有过类表达,未可知也。)与柳永相类,秦观也是欢场女性热捧的神级人物,几乎所有词作都“唱遍青楼”(许伟忠《悲情歌手秦少游评传》,上海辞书出版社2010年8月版P65,下引许著均见此书),他的一些词作,如《河传》、《吕令》、《迎春乐》等被指“词意俗浅,气格卑靡”,但秦观自我辩解“某虽无识,亦不至是”(黄昇《花庵词选》卷二苏子瞻《永遇乐》题注:秦少游自会稽入京,见东坡,坡云:“久别,当作文甚胜,都下盛唱公‘山抹微云’之词。”秦逊谢。坡遽云:“不意别后,公却学柳七作词。”秦答曰:“某虽无识,亦不至是,先生之言无乃过乎?”坡云:“‘销魂,当此际’,非柳词句法乎?”秦惭服,然已流传,不复可改矣)。哲学上所谓“从量变到质变”,体现在柳永、秦观身上,实在于风流时段和词作格调不同:一者秦观并未如柳永自命为“白衣卿相”,终身以欢场青楼为家;二则秦观绝大多数写男女恋情的词作,具有“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的特点,虽“秾艳鲜丽,类多脂粉气味”,却“体制淡雅,气骨不衰”,“辞情兼称”。清王国维比评秦观与周邦彦词作似也适用于秦观与柳永:“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方之美成,便有淑女与倡伎之别。”(《人间词话》第32)今人的比喻则更为幽默形象:读秦观的词好比读《红楼梦》,读柳永的词,则像读《金瓶梅》。
口说无凭。究竟秦观词作怎样情韵兼胜,“婉约绮丽之句,绰乎如步春时女,华乎如贵游子弟”(张綖《诗余图谱秦少游先生淮海集序》)?最好的办法,当然是让秦观的词来说话。
(一)“盛小丛”: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
秦观词作过超百首,但奠定他北宋词坛霸主地位的词作,《满庭芳》、《鹊桥仙》二首足矣。元丰二年(1079),秦观到会稽省亲,太守程公辟给予他极高礼遇,入住五星级宾馆蓬莱阁,以在籍头牌美妓侍陪。据南宋胡仔《苕溪渔隐丛书》后集卷33引严有翼《艺苑雌黄》:“程公辟守会稽,少游客焉,馆之蓬莱阁。一日,席间有所悦,眷眷不能忘情,因赋长短句《满庭芳山抹微云》词云: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此词被推秦观长调之冠,从上片的寓情于景,到下片的点破别情,娓娓道来,犹如“剥茧抽丝,委婉深挚,泥人无那”,将与恋人的伤离惜别之情写得“荡漾不尽,馀味无穷”(徐培钧《秦观词新释辑评》,中国书店2003年1月版P79),当时即广传淮楚、远播京师。画角,古代军中管乐;谯门,城门高楼,用瞭望敌情;征棹,行舟;引离樽,共饮饯别之酒;蓬莱旧事,指于会稽蓬莱阁与越女“眷眷不能忘情”之事;“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化用隋炀帝诗“寒鸦千万点,流水绕孤村”句;罗带轻分,犹轻解罗裳意;“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出杜牧“赢得青楼薄幸名”句。说起该词影响,有三例佐证:一是苏东坡因此将秦观称之“山抹微云君”(东坡虽批评他有柳七句法,但总体仍褒多于贬);二是歌妓琴操曾将此词改为阳字韵演唱(宋吴曾《能改斋漫录》卷16);三是南宋蔡絛《铁围山丛谈》卷第四载秦观女婿范温(字元实)在宴席上竟自称“某乃‘山抹微云’女婿也”(蔡絛乃蔡京子)。
对这位“眷眷不能忘情”的美女风采,秦少游另有《满江红》一词赞曰:
越绝风流,占天下、人间第一。须信道、绝尘标致,倾城颜色。翠绾垂螺双髻小,柳柔花媚娇无力。笑从来、到处只闻名,今相识。脸儿美、鞋儿窄。玉纤嫩,酥胸白。自觉愁肠搅乱,坐中狂客。金缕和杯曾有分,宝钗落枕知何日?谩从今、一点在心头,空成忆。
全词对这位越绝美女的容颜姿态描写得栩栩如生。“翠绾垂螺双髻小,柳柔花媚娇无力”,“脸儿美、鞋儿窄。玉纤嫩,酥胸白”等,皆“绝尘标致,倾城颜色”注解。此词《淮海居士长短句》不载(辑入《补遗》),徐培钧《秦少游年谱长编》断言:“今人或以为词意儇薄,疑非少游作;然是时程公辟馆之于蓬莱阁,席上曾有所悦,词中所咏越绝,盖此姝也。”(徐培钧《淮海居士长短句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8月版P196)秦少游另有一首《南歌子》(明陈耀文《花草粹编》卷五辑录)也可参证:
夕露沾芳草,斜阳带远村。几声残角起谯门,撩乱栖鸦飞舞闹黄昏。天共高城远,香余绣被温。客程常是可销魂。怎向心头横着个人人。
斜阳、谯门、栖鸦、黄昏、高城等景象,很容易让人想起那首“山抹微云”的《满庭芳》。因秦观曾有《别程公辟给事》一诗自喻“刘师命”,又因词尾“怎向心头横着个人人”,后有人推断此女或名“盛小丛”(“横着个人人”,丛也,参见晴小矜《词解秦观》,中央广播电视大学出版社2012年12月版P33)。但“盛小丛”本唐时越妓,似难穿越入宋。(秦观《别程公辟给事》诗曰:“人物风流推镇东,夕郎持节作元戎。樽前倦客刘师命,月下清歌盛小丛。裘弊黑貂霜正急,书传黄犬岁将穷。买舟江上辞公去,回首蓬莱梦寐中。”刘师命,唐朝人,韩愈曾作《刘生诗》。秦观以“倦客刘师命”自喻,而“月下清歌”之“盛小丛”,自然就是程太守安排与他同住蓬莱阁的“越绝美女”了。又秦观《阮郎归潇湘门外》词中有“人人尽道断肠初”句,徐培钧谓“人人”作恋人解。欧阳修《蝶恋花》中有“意得前春,有个人人共”,黄庭坚《少年心》中也有“真堪人恨,心儿里有两个人人”。参见徐培钧《淮海居士长短句笺注》P129。)
感谢程太守的热情慷慨,也因了越女的娇美多情,一腔才情的秦观才真情流露,创作出《山抹微云》这一千古名篇,一如元稹因与表妹崔双文的苦恋写出不朽传奇《莺莺传》,此乃中国文学之幸也!
(二)碧桃: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数
在举国崇文的时代,欢场美女对富有才情的秦观宛如众星捧月。秦观不吝词才的风度,常能赢得美人的痴爱和献身。据宋皇都风月主人《绿窗新话碧桃属意秦少游》篇:
秦少游寓京师,有贵官延饮,出宠妓碧桃侑觞,劝酒惓惓。少游领其意,复举觞劝碧桃。贵官云:“碧桃素不善饮。”意不欲少游强之。碧桃曰:“今日为学士拼了一醉。”引巨觞长饮。少游即席赠《虞美人》词曰……。阖座悉恨。贵官云:“今后永不令此姬出来!”满座大笑。(周夷校补本《绿窗新话》,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P72)
其《虞美人》词云:
碧桃天下栽和露,不是凡花数。乱山深处水萦回,可惜一枝如画为谁开?轻寒细雨情何限!不道春难管。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
该词作于元祐年间秦观驻京时间。作为席间赠贵官宠妓的词作,必须与通常赠妓之作有所区别:既要展示文采,又要赋予绮情蜜意,以迎合欢宴气氛,当然,对美女的赞美是必须的。因宠姬艺名碧桃,秦观于是信手拈来,将此姬比做天上和露碧桃,喻她非人间凡花可比。如此娇美绝伦的碧桃,一枝如画为谁绽放?言下之意,能采仙桃之贵官也非庸人。“轻寒细雨”是形容碧桃风情万种的迷人姿态。为君沉醉又何妨?就怕酒醒时候欢宴已散,要忍受断肠的思念之苦。念谁?当然是大才子秦观。合座尽恨,非是真恨,嫉妒而已。一忌秦观之才,而忌素不善饮之碧桃竟不听主人劝阻,为心怡之人英勇“献身”,拼却一醉。
(三)箜篌女:夜阑人静曲屏深,借宝瑟轻轻招手
碧桃也不过“拼了一醉”,箜篌女为了与秦观的仓促之欢,却是担惊受怕,骤然间“瘦了一半”。故事仍来源于皇都风月主人:
秦少游在扬州,刘太尉家出姬侑觞。中有一姝,善擘箜篌,此乐既古,近时罕有其传,以为绝艺。姝又倾慕少游之才名,颇属意少游,借箜篌观之。既而主人入宅更衣(应该是故意走开的),适值狂风灭烛(主人离去时未掩其门,故有狂风灭烛),姝来相亲,有仓卒之欢。且云:“今日为学士瘦了一半。”少游因作《御街行》以道一时之景曰:
银烛生花如红豆。这好事、而今有。夜阑人静曲屏深,借宝瑟、轻轻招手。可怜一阵白蘋风,故灭烛,教相就。花带雨、冰肌香透。恨啼鸟、辘轳声,晓岸柳,微风吹残酒。断肠时、至今依旧。镜中消瘦。那人知后,怕你来僝僽。(《绿窗新话》原注:按《淮海长短句》中无此词。《御街行》共有四体,与本篇词体无一相合。另此词别作黄庭坚《忆帝京》,调下题“私情”二字,参见徐培钧《淮海居士长短句笺注》P191。)
借主人更衣之隙而行仓促之欢,那种充满刺激的感觉恰如萧观音《十香词》中所形容“解带色已战,触手心愈忙”,故箜篌女说“今日为学士瘦了一半”。此词《淮海居士长短句》不载,有人以秦观此时未称“学士”提出置疑,为秦观操守辩解者也认为他不至如此唐突好淫。作为多情才子,年轻时有一些出格乃至荒唐的行为在可谅之中,否则又哪会有此词存世?苏轼乃北宋文坛领袖,也曾自诩“三十年前,我是风流帅”,坦言“为向青楼寻旧事,花枝缺处余名字”(《蝶恋花》),其艳词《荷花媚》开放尺度有胜于少游。在北宋官场和文坛,普遍并不讳言与青楼女子交往,有时甚至以此为谈资津津乐道。上至宰相,下至布衣皆无忌于艳情之作,差别只在于委婉含蓄和开放直白。只有那些道貌岸然如朱熹者,才会在官场倾轧中以此为把柄,拿艳词说事。(苏轼、秦观均曾被以为把柄,谓其薄行或行为不检等。又朱嘉曾以收监严蕊为惩治政敌的突破口,他有《自警》诗告诫胡铨曰:“十年浮海一身轻,归对梨涡却有情。世人无如人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参阅许伟忠,P61)
(四)娄婉:天还知道,和天也瘦
宋罗大经《鹤林玉露》卷六:“山谷云:‘闭门觅句陈无己,对客挥毫秦少游。’世传无己每有诗兴,拥被卧床,呻吟累日,乃能成章。少游则杯觞流行,篇咏错出,略不经意。”(山谷,黄庭坚号山谷道人;无己,陈师道字。)秦观才思敏捷如此,将所咏美女姓名镶嵌词中,也似小菜一碟。据宋曾慥《高斋词话》:元祐元年至五年(1086-1090)间,少游任蔡州教授,与青楼歌妓过从甚密,娄婉(字东玉)是他颇为属意的一位。他有《水龙吟》一词赠娄琬:
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朱帘半卷,单衣初试,清明时候。破暖轻风,弄晴微雨,欲无还有。卖花声过尽,斜是院落;红成阵、飞鸳甃。玉佩丁东别后,怅佳期、参差难又。名缰利锁,天还知道,和天也瘦。花下重门,柳边深巷,不堪回首。念多情但有,当时皓月,向人依旧。
“小楼连苑横空”一作“连元横空”,“小楼连苑”,扣“娄婉”;“玉佩丁东别后”扣“东玉”;“飞鸳甃”,甃音zhòu,砖砌的整齐的井壁,此指井台;参差,意犹蹉跎;“天还知道,和天也瘦”系化用李贺“天若有情天亦老”诗句;清郭麟《灵芬馆词话》卷二:“小楼连苑横空”,虽游戏笔墨,亦自有天然妙合之趣。”
玩雕虫小技本无可称道,但秦观于杯觞流行之间每有灵光闪现,“略不经意”已咏出不朽名句。“天还知道,和天也瘦”,曾被政敌牵强地斥为“媟渎上天”,明王世贞《弇州山人词评》却盛赞其妙:“人瘦也,比梅花瘦几分”,又“天还知道,和天也瘦”,“莫道不销魂,人比黄花瘦”,三瘦字俱妙!(“比梅花瘦几分”出自程垓《摊破江城子》,“人比黄花瘦”出李清照。)
(五)陶心儿:天外一钩残月带三星
三十而立的秦观在蔡州当教授好几年,岂止娄玉东一个相好?娄玉东之外,还有一个陶心儿,见娄玉东捧着《水龙咏》乐得屁颠屁颠的,也来求秦观“照葫芦画瓢”。于是秦观故伎重演,以一阙《南歌子玉漏迢迢尽》相赠:
玉漏迢迢尽,银潢淡淡横。梦回宿酒未全醒。已被邻鸡催起怕天明。臂上妆犹在,襟间泪尚盈。水边灯火渐人行。天外一钩残月带三星。
银潢,银河之谓;臂上,元稹《莺莺传》中有“及明,睹妆在臂,香在衣,泪花荧荧然犹莹于茵席而已”句;“臂上妆犹在,襟间泪尚盈”喻少游与陶心儿一夜温存,不忍离分;三星,即参星,于商星(晨星)起而西隐。该词写词主与陶心儿一夜销魂,真个是欢娱嫌夜短,邻鸡催起,窗外平明,恰见天外“一钩残月带三星”。
“一钩带三心”,“心”之字谜也。想那陶心儿怀揣此词,心坎里自是甜美无比。清沈雄《古今词话词品》卷上:“少游《水龙吟》“小楼连苑横空”隐娄宛二字;《南歌子》“一钩残月带三星”隐“陶心儿”字;何文缜《虞美人》“分香帕子柔蓝腻,欲去殷勤惠”隐“惠柔”字;此“兴会所至,自不能已。”(“苦吟慢成”的陈师道也有《浣溪沙》词赠妓念一曰:暮叶朝花种种陈,三秋作意问诗人。安排云雨要新清。随意且须追去马,轻衫从使着行尘。晚窗谁念一枝新?)
(六)惟有画楼,当时明月,两处照相思
对美女有求必应,美女自然争先恐后投怀送抱。对曾经相好的美女,秦观并非抛诸脑后而是每常惦记,他曾为歌妓师师作《一丛花》词曰:
年时今夜见师师,双颊酒红滋。疏帘半卷微灯外,露华上、烟袅凉飔。簪髻乱抛,偎人不起,弹泪唱新词。佳期谁料久参差,愁绪暗萦丝。想应妙舞清歌罢,又还对、秋色嗟咨。惟有画楼,当时明月,两处照相思。
徐培钧《淮海居士长短句笺注》据《续资治通鉴长编》卷463元祐六年纪事及词中“对秋色嗟咨”句,推断该词作于元祐五年(1090)秋,但《淮海集》附录一《秦观年谱》则称该词作于元祐六年(参见《淮海居士长短句笺注》P40、《淮海集笺注》P1710);此师师非大宋徽宗皇帝赵佶钻地道所会之李师师(以宋代民俗,歌妓名“师师”者甚多,如柳永就有相好张师师)。酒后,疏帘半卷,簪髻乱抛,偎人不起,弹泪唱新词,仍是销魂时刻。然而,欢乐夜短,寂寞秋长,本来相约的佳期参差难遂,唯有一轮明月,映照两地相思。所谓“弹泪唱新词”,应是预料别后再见之难(正所谓“相见时难别亦难”)。
京城政治空气紧张,秦观不能赴约,心有遗憾,想必师师见到此词,一定会体谅他,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似的。未料秦观此举却授人为柄,因赠词歌妓被贾易、赵君锡等斥为“不检”、“薄于行”等(元祐年间秦观在京创作颇丰,除《一丛花》外,又曾作《满园花》词,“以俚语写艳情”,又“受教坊及瓦子艺人影响”,作《调笑令》十首、《忆秦娥》四首,另有《南歌子》咏崔徽半身像,《虞美人》赠某贵官之宠姬碧桃等,前程因此堪忧。
这就是俗语说的:有得必有失,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纳兰性德说:跃马横戈总白头,多少英雄只废丘(《南乡子》)?有多少人还记得宋哲宗、神宗姓甚名谁?可苏东坡、秦少游却长活人间。因为他们的妙笔生花,众多美女得以千古留名,艳名远播,今人也能借助大师们的最美古诗词,一睹她们迷人的风采。
(七)江南歌女:一句难忘处,怎忍辜、耳边轻咒
秦观是天生的文曲星,但他的艳情档案也并非清一色的一抹秾艳靓丽。据梅鼎祚《青泥莲花记》引南宋杨湜《古今词话》:某次,秦观与友人在江南相遇,宴饮时朋友叫来歌女陪酒助兴。歌女艳而不俗,娇而不媚,淡雅天然,毫无矫揉造作的脂粉气。多情的秦观为歌女特殊的气质吸引,不禁露出惊讶之色。朋友见状,便向歌女隆重推荐少游才华(多此一举耳)。歌女殷勤劝酒,又亮出神仙般的嗓子倾情演唱。在歌女心中,秦观好似田思思心目中的大英雄秦钟(思思乃古龙武侠小说《大人物》中女主角)。双方心有灵犀,散场前已留下联系方式和接头按号。偏偏此歌女既温柔多情又善解人意,两人相处久了,渐至难分难舍。无奈秦观有事难得久留,依依惜别之际,歌女剪下一缕青丝以绣帕包好交付秦观,泪水盈盈发誓守身如玉等他重来相聚。秦观去时既久,心里惦记,正好遇到一位打江南过来的熟人,便向他打听情人消息。熟人并不知秦观与歌女之间纠结,随口大嘴道:“像这种美貌歌女,哪能耐得住寂寞?只怕早已随哪个富商大贾去也。”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爱得越真,猜忌越深。悲痛难抑之际,秦观愤而作《青门饮》一词寄之曰:
风起云间,雁横天末,严城画角,梅花三奏。塞草西风,冻云笼月,窗外晓寒轻透。人去香犹在,孤衾长闲馀绣。恨与宵长,一夜薰炉,添尽香兽。前事空劳回首。虽梦断春归,相思依旧。湘瑟声沈,庾梅信断,谁念画眉人瘦。一句难忘处,怎忍辜、耳边轻咒。任人攀折,可怜又学,章台杨柳。
词作很快到达歌女手里。日夜期盼秦观归来的歌女读罢来词,真似万箭穿心,痛到无极,又如头拔冰水,凉到心底。想到自己一片痴心换来的却是任人攀折的蔑视和宛如章台之柳的贬斥,顿感心灰意冷,终于削发为尼(参见李杰、李天舒、赵果、王瑜瑛《宋词故事》,辽宁人民出版社,1998年8月版P18)。
(八)长沙义娼:人人尽道断肠初,那堪肠已无
轻信闲言毁真情,秦观怅然不已。然此词另有一说,乃秦观为怀念长沙义妓而作。洪迈《夷坚志》补卷第二《义倡传》篇略云:
义娼者,长沙人,家世娼籍,善歌,尤喜秦少游乐府。每得一篇,辄手笔口咏不置。秦观涉党争被贬南迁,与娼在长沙相识。及见,观其姿容既美,而所居复潇洒可人意,以为非唯自湖外来所未有,虽京洛间亦不易得。秦观因留长沙数日,娼格外殷情款待。临别时,娼谓秦观曰:“妾不肖之身,幸得侍左右。今学士以王命不可久留,妾又不敢从行,恐以为累,唯誓洁身以报。他日北归,幸一过妾,妾愿毕矣。“少游许之。一别数年,少游竟死于藤。娼虽处风尘中,为人婉娩有气节,既与少游约,因闭门谢客,与老母独处,誓不以此身负少游也。一日,昼寝寤,惊泣曰:“自吾与秦学士别,未尝见梦。今梦来别,非吉兆也。秦其死乎?”亟遣仆顺途觇之。数日得报,秦果死矣。乃谓媪曰:“吾昔以此身许秦学士,今不可以死故背之。”遂衰服以赴,行数百里,遇于旅馆。将入,门者御焉。告之故而后入。临其丧,拊棺绕之三周,举声一恸而绝。左右惊救,已死矣!
一个普通艺妓,因爱其词到爱其人,最终为其殉情,其情感人至深,故世人誉为“长沙义娼”。秦观对这位湘妹用情颇深,留下好几首词作。如《木兰花秋容老尽芙蓉院》写义娼为他弹筝佐饮:
秋容老尽芙蓉院。草上霜花匀似剪。西楼促坐酒杯深,风压绣帘香不卷。玉纤慵整银筝雁。红袖时笼金鸭暖。岁华一任委西风,独有春红留醉脸。
秋色浓郁的夜晚,窗外月色溶溶,映照着霜花满地。秦观与义娼相对而坐,义娼轻拨银筝,曼声而歌。酒不醉人人自醉,在长沙的这晚,秦观已将南迁的抑郁和惜别侍妾朝华的悲伤尽抛脑后。这一夜,追星的义娼也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秦观另一首《阮郎归潇湘门外水平铺》据说是写与义娼挥泪饯别的场面:
潇湘门外水平铺。月寒征棹孤。红妆饮罢少踟蹰,有人偷向隅。挥玉筋,洒真珠,梨花春雨余。人人尽道断肠初,那堪肠已无。
潇湘门外,长沙城门外;征棹,远行之舟;红妆句,言佳人饮过饯别之酒,背身哭泣;玉筋,本玉质筷子,此喻女子眼泪,“筋”一作“箸”;洒真珠,梨花春雨,与挥玉筋皆形容泪水盈盈状。上一首“西楼促坐酒杯深,风压绣帘香不卷”,“岁华一任委西风,独有春红留醉脸”,道出秋夜相聚的欢乐。然而,醉脸还映着春红,便不得不重登征棹。都说离别断肠,而此时哭成泪人的湘妹与惯于用情的秦观早已肠无!明杨慎读词到此,也不禁击掌叹曰:“此等情绪,煞甚伤心。秦七太深刻!”
如果《阮郎归潇湘门外水平铺》一词是写给义娼,则其《青门饮》末句“任人攀折,可怜又学,章台杨柳”便很难解释,(勉强可解释为过去是任人攀折的章台之柳,自我南去之后,你却如许佐尧笔下之柳氏心里只有韩翊……)所以即便创作《长沙义娼传》的洪迈,后来竟也自我否定,在《容斋四笔》中说:“《夷坚四志》载潭洲义娼事,……予反复考虑,定无此事,当时失于审订,然悔之不及矣。”
为什么会有自我否定?皆因秦观南迁之前,曾以“修真”(学道修行,求得真我,简称“修真”)为借口,将爱妾朝华送回娘家。洪迈推翻旧说的理由有二:一是少游方以妨碍学道将边朝华割爱遗去,怎会立即死去活来般恋上一普通艺妓?二是时任潭州太守温益保守刻板,对其过境迁臣一向严厉非常,又岂肯容少游“款昵数日”,与一艺妓如此缠绵?王渔洋(士祯)对此也是一头雾水:秦观以恐妨其学道赋诗遣朝华之至再,及南迁过长沙,遂眷一妓,有“彬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向潇湘去”之句,何前后矛盾如此?
王士祯所举词句出秦观《踏莎行雾失楼台》,其词曰: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向潇湘去?
此词在秦观诸词作中颇有地位。“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向潇湘去”,因写出南迁的共同命运,引起苏轼的强烈共鸣,北宋释惠洪《冷斋夜话》称“东坡绝爱其尾两句,自书于扇,曰,‘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清赵翼《陔馀丛考》卷41评论此词说:又秦少游南迁,有妓生平酷爱秦学士词,至是知其为少游,请于母,愿托以终身。少游赠词,所谓“彬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向潇湘去”者也。念时事严切,不敢偕往贬所。及少游卒于藤,丧还,将上长沙,妓前一夕得诸梦,即逆于途,祭毕,归而自缢。按二公(少游、坡公)之南,皆逐客,且暮年矣,而诸女甘为之死,可见二公才名震烁一时;且当时风尚,女子皆知爱才也。(东坡也有惠州少女温超超为其殉情的故事。)
清吴衡照《莲子居词话》卷二也以为此词乃为思义娼而作:秦少游姬人边朝华“极慧丽”(王士祯《香祖笔记》),恐碍学道,赋诗遣之,白傅所谓“春随樊素一时归”也,未几南迁过长沙,有妓生平酷爱慕少游词,至是托终身焉。少游有“彬江幸自绕郴山,(白居易遣樊素诗)为谁流向潇湘去”云云,缱绻甚至,岂情之所属,遽忘其前后之矛盾哉?及少游卒于藤,丧还,妓自缢以殉。此女固出娄婉、陶心之上矣(也是怨春秋息妫不死的陈腐观念。参见徐培钧《秦观词新释辑评》P148-149)。
(九)边朝华:织女明星来枕上,了知身不在人间
风月无边的秦观38岁在蔡州任教授时收留了年仅13岁的女孩边朝华。元祐八年(1093)六月,秦观的仕途呈现一抹亮色,被提拔为秘书省正字,八月又任国史馆编修。也就在这一年,45岁的秦观正式纳边朝华为妾(徐培钧《淮海集笺注》P1564-1565,许伟忠,P265)。
19岁,正是一生中最好的青春年华。新婚的甜美令秦观迷醉,他止不住心中喜悦,作《纳朝华》(《淮海集笺注》卷11《四绝》之三)诗曰:
天风吹月入栏干,乌鹊无声子夜阑。
织女明星来枕上,了知身不在人间。
在秦观心中,朝华宛如天上的仙女。搂着娇美贤慧如织女般的朝华,就仿佛置身仙境,令他沉迷如幻。然而,朝华既是织女,他便是牛郎。牛郎织女欢会短暂,终将分离。此诗一语成谶。果然,婚后不久,秦观就演出一幕遣送朝华返乡的举动。秦观《遣朝华》一诗记载了当时无奈分离的情景:
月雾茫茫晓柝悲,玉人挥手断肠时。
不须重向灯前泣,百岁终当一别离。
很显然朝华不愿离开,她在灯下泣不成声。秦观只能以苍白无力的“百岁终当一别离”相劝:人固有一死,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与子携老的爱情也须面对生死之别。(扯淡!那是一回事吗?)
朝华归家未久,日夜思念秦观,二十多天后其父亲自上门,带来朝华的亲笔信:我不愿再嫁,请求回来。秦观怜之,随即派人将她接回。(宋张邦基《墨庄漫录》:“朝华既去二十余日,使其父来云:‘不愿嫁,乞归。’少游怜而复取归。”)
小别胜新婚。那晚,朝华彻夜依偎在秦观怀里,喃喃流泪说:“我不离开你。再多风雨,也愿与你一同担当。”秦观默然无语,只是与朝华紧紧相拥。
半年之后(1094,绍圣元年五月),秦观再遣朝华。这一次的理由冠冕堂皇:“你必须走。你不走,我就不能专心修道了。”(《墨庄漫录》:明年,少游出倅钱塘,至淮上,因与道友论议,叹光景之遄,归谓朝华曰:“汝不去,吾不得修真矣。”亟使人走京师,呼其父来,遣朝华随去。复作诗云……时绍圣元年五月十一日。少游尝手书记其事,未几,遂窜南荒云。)
秦观《再遣朝华》诗曰:
玉人前去却重来,此度分携更不回。
肠断龟山离别处,夕阳孤塔自崔嵬。
“此度分携更不回”,看来已做好朝华的思想工作。肠断龟山,讲分离时仍悲痛难抑。崔嵬,高耸貌;以夕阳孤塔的高耸反衬气氛的压抑和离人的渺小。
《遣朝华》、《再遣朝华》均将朝华比做冰清玉洁的玉人,既含赞美之意,又有不忍携子之手同趟南迁乱泥浊路蕴意(上述三首有关朝华的诗作,均见徐培钧《淮海集笺注》P467、1563、1565)。
从纳朝华、遣朝华、再遣朝华,足见秦观爱朝华之深,用心之良苦。夜深人静的时候,秦观一定告诉过朝华,自欣赏东坡老师的高后辞世、哲宗亲政,一场针对旧党的血雨腥风就将刮起,唇亡齿寒,作为“苏门四学士”之一的他必难幸免。朝华虽伤心却并无抱怨,她懂,这是疼她的丈夫保护她疼爱她的最好方法:爱你,就让你离开。
遣归朝华“未几”,秦观“遂窜南荒”而去。据说秦观死后,朝华即削发为尼,遁入空门,圆寂时手握秦观诗稿,一直在轻轻呼唤秦观名字(陈雄:《痴情女边朝华难舍秦观》,《新商报》2102年5月26日)……
秦观南去不归,遣朝华冷静而明智。(他与长沙湘妹的情缘,事先不曾预知,没什么不好解释的。)一如当年姜夔逼劝小红改嫁。“赖是小红渠已嫁,不然啼损马塍花”。相比之下,朝华的处境要更为凄惨。
(十)“苏小妹”: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边朝华原本不叫朝华,苏轼有绝色侍妾王朝云,也是改名而来,秦观仿导师改名“朝华”,弄得朝云、朝华仿佛两姐妹似的,秦观要的正是这种效果。
苏轼家谱中并没有“苏小妹”的名位,明代冯梦龙《醒世恒言》中《苏小妹三难新郎》纯属瞎掰(采自伪书《东坡问答录》)。秦观夫人姓徐名文美,与苏轼并无姻亲关系。所以造成这种美丽的误会,一是苏轼、秦观师徒间情融意洽,人们希望他俩有姻亲关系;二是颇多人将苏小妹看成苏轼的美丽化身或“倒影”(参见《康震评说苏东坡》,中华书局2008年1月版P184-186);三是苏轼爱妾朝云有如苏轼小妹,生性多情的秦观对这位“美若春园、目似晨曦”的小师娘或说“小嫂子”暗生情愫,心有向慕,他那首名扬千古的《鹊桥仙》,据说就是为朝云而作: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东汉以来写七夕最为著名的诗词,公认是秦观的《鹊桥仙》。“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成为超越时代的爱情观,至天仍被忠于爱情和虚与委蛇者反复引用(银汉,银河;金风,秋风;玉露,晶莹的露珠)。
秦观曾有《南歌子霭霭迷春态》词曰:
霭霭迷春态,溶溶媚春光。不应容易下巫阳,只恐翰林前世是襄王。暂为清歌驻,还因暮雨忙。瞥然归去断人肠,空使兰台公子赋高唐。(胡仔《苕隐渔隐丛话》后集卷29引《艺苑雌黄》,有引者题为“赠东坡侍妾朝云”。)
徐培钧推此词作于宋元祐六年(1091)七、八月间。朝云奉东坡之命向少游“乞词”,少游遂以“朝云”二字借题发挥。“朝云”本出宋玉《高唐赋》,秦观以楚襄王梦遇巫山神女事喻东坡纳朝云,并将自己比为兰台公子宋玉。“瞥然归去断人肠”,词中隐含词人的惆怅。东坡似乎看出些端倪,随即也以《南歌子云鬓栽新绿》作答:
云鬓裁新绿,霞衣曳晓红。待歌凝立翠筵中,一朵彩云何事下巫峰。趁拍鸾飞镜,回身燕飏空。莫翻红袖过帘栊,怕被杨花勾引嫁东风。
“莫翻红袖过帘栊,怕被杨花勾引嫁东风”,很明显是警告朝云和回应秦观。玩笑归玩笑,但也说明东坡少游之间的亲密关系及朝云的魅力无限。“朝朝暮暮”既喻男女合欢之情,又暗含“朝云”名字。少游是在向朝云表白:只要两情相悦,是否真正结合并不重要。这样既表达了爱慕之意,又不逾师生之礼。这种类似于柏拉图的精神恋爱,无论当时或今天,都是非同凡响的(也许,在见不到林徽因的日子里,金岳霖每晚就是念着这首《鹊桥仙》入眠的。)。
(十一)畅师:飘然自有姑射姿,回看粉黛皆尘俗
秦少游以数十年浪迹天涯,与欢场美女虽属萍水相逢,但却用情至诚,因而拥有堪与柳七相比的庞大女粉团。他的《八六子倚危亭》据说就是写给歌女“红袂”的,作于元丰二年(1079)的《梦扬州晚云收》及《满庭芳晓色初开》,又是写给扬州某歌妓的(许伟忠,P57)。这样极富美人缘的男人,在情场要风得雨,要雨得雨,说他有追不上的美女,岂非天方夜谭?
还真的有这么一位美女,姓畅,秦观没好意思讲出她的名字,却在《赠女冠畅师》一诗中透出他的尴尬:
瞳仁剪水腰如束,一幅乌纱裹寒玉。飘然自有姑射姿,回看粉黛皆尘俗。
雾阁云窗人莫窥,门前车马任东西。礼罢晓坛春日静,落红满地乳鸦啼。
瞳仁剪水,杨柳细腰,一幅道家装束包裹着宛如玉质般清凉高洁的胴体。“姑射姿”,庄子《逍遥游》有句:“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回看粉黛”句,系化用白居易“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诗句。“雾阁云窗”、“门前车马”两句,谓任尔门前车水马龙,畅师居处深幽,不为凡心所惑,暗喻勾引难得。最后两句,谓清晨斋戒过后,整个道观归于清静,落红满地,犹闻乳鸦轻啼。
蔡正孙《诗林广记》后集卷八引宋佚名《桐江诗话》:“畅姓,唯汝南有之。其族尤奉道,男女为黄冠者十之八九。时有女冠畅道姑,姿色妍丽,神仙中人也。少游挑之不得,乃作诗云。”近代陈衍(1856—1937)《宋诗精华录》卷二评价此诗:“末韵不著一字,而浓艳独至,《桐江诗话》以此道姑为神仙中人,殆不虚也。”
在这位宛如外星人的美女面前,秦观很丢面子。这件事对他的打击想必不小,否则他也不会打破诗词严分畛域的惯例,将此等情事写入诗中。从前那些主动投怀送抱的女孩子多属欢场中人,颇多场合有逢场作戏成分。他大概以为畅师也属李冶、鱼玄机之流,属于“挂羊头、卖狗肉”一类女子。陈杰《大染坊》里说:“男人无所谓忠诚,无非是背叛的代价不够;女人无所谓正派,无非是受到的诱惑不足。”脱钩的鱼总是大的,没勾到手的美女当然最美。41岁的秦观只能感叹功力不够,又或解嘲一笑:也许畅师根本不懂词,不懂时尚,自然也不谙男女之情。
三、诗词联袂写美女
在秦观的词作中,有十首诗、词合体的《调笑令》,分咏王昭君、乐昌公主、崔徽、无双、灼灼、关盼盼、崔莺莺、若耶女、阿溪、倩娘等十位美女。徐培钧《秦观词新释辑评》对诗词合体的“调笑令”有较详细说明(P230),指出大致属于宋词向元曲发展过程中的艺术形式,即王国维所称“踏转”。
秦观《调笑令》十首中的美女形象,分历史人物与文学形象两类。王昭君、乐昌公主、崔徽、灼灼、关盼盼实有其人,若耶女为西施故乡采莲美女;崔莺莺、倩娘、无双、阿溪皆唐传奇中美女形象。
秦观咏王昭君、乐昌公主了无新意,《崔徽》篇客观陈述崔徽与裴敬中情事,不如元稹诗作精彩,《盼盼》篇拟关盼盼口吻讲独处燕子楼相思之苦,唯《灼灼》篇与韦庄《伤灼灼》稍有不同,换成灼灼视角,表达身为歌妓的从良幻想及对恩客的奢望:
诗曰:锦城春暖花欲飞,灼灼当庭舞柘枝。相君上客河东秀,自言那复傍人知。妾愿身为梁上燕,朝朝暮暮长相见。云收月堕海沉沉,泪满红绡寄肠断。
曲子:肠断。绣帘卷。妾愿身为梁上燕。朝朝暮暮长相见,莫遣恩迁情变。红绡粉泪知何限。万古空传遗怨。
相君,宰相,裴质曾为相府上客;红绡,据张君房《丽情集》:“裴召还,灼灼每遣人以软绡聚红泪为寄”;“妾愿身为梁上燕,朝朝暮暮长相见”、“莫遣恩迁情变”,皆灼灼心愿,但事实上裴质之流不可能对灼灼的终身负责。灼灼因老且贫“殂落于成都酒市”,“万古空传遗怨”,与欧阳詹相比,裴质应感愧疚。
十首调笑令中,《采莲》篇比较特别,该词并未以单个美女为主角,而是以若耶采莲女为越女代表:
诗曰:若耶溪边天气秋。采莲女儿溪岸头。笑隔荷花共人语,烟波渺渺荡轻舟。数声《水调》红娇晚,棹转舟回笑人远。肠断谁家游冶郎,尽日踟蹰临柳岸。
曲子:柳岸,水清浅。笑折荷花呼女伴。盈盈日照新妆面,《水调》空传幽怨。扁舟日暮笑声远,对此令人肠断。
《采莲》自六朝以来一直是诗家热衷的题材。描写对象多为吴越美女,如李白、杜甫、白居易等均有歌咏吴越美女的诗作传世。若耶溪,即西施采莲处;《水调》,曲调名。秦观诗词皆表现若耶溪美女的青春活泼之美,她们穿行在荷花丛中,一片欢歌笑语,惹得那些游冶在岸边的年轻小伙子,整日在柳岸徘徊打转,为无缘相会而肠断。
本书唐代篇对陈玄佑《离魂记》、元稹《莺莺传》及薛调《无双传》均有展开叙述。秦观《无双》篇讲无双与王仙客历经磨难终如愿喜结良缘;《莺莺》篇描述重点在张生与莺莺一夜的情;倩娘故事直接以《离魂记》为题:
诗曰:深闺女儿娇复痴,春愁春恨那复知?舅兄唯有相拘意,暗想花心临别时。离舟欲解春江暮,冉冉香魂逐君去。重来两身复一身,梦觉春风话心素。
曲子:心素。与谁语。始信别离情最苦。兰舟欲解春江暮。精爽随君归去。异时携手重来处。梦觉春风庭户。
花心,犹芳心;心素,情愫;精爽,魂魄。相比诗作,仍是词曲更显功力:“始信别离情最苦”!
《烟中怨》乃唐人南昭嗣传奇作品。事见宋皇都风月主人《绿窗新话》卷上及施宿等《嘉泰会稽志》卷十九:
越渔者杨父,一女,绝色,为诗不过两句。或问:“胡不终篇?”曰:“无奈情思缠绕,至两句即思迷不继。”有谢生求娶焉。父曰:“吾女宜配公卿。”谢曰:“谚云:‘少女少郎,相乐不忘;少女老翁,苦乐不同。’且安有少年公卿耶?”翁曰:“吾女为词多不过两句,子能续之,称其意,则妻矣。”示其篇曰:“珠帘半床月,青竹满林风。”谢续曰:“何事今宵景,无人解与同?”女曰:“天生吾夫!”遂偶之。后七年,春日,杨忽题曰:“春尽花宜尽,其如自是花!”谢曰:“何故为不祥句?”杨曰:“吾不久于人间矣。”谢续曰:“从来说花意,不过此容华。”杨即瞑目而逝。后一年,江上烟花溶曳,见杨立于江中,曰:“吾本水仙,谪成人间;后倘思之,即复谪下,不得为仙矣。
秦观《烟中怨》篇咏该故事,已较上述情节简略:
诗曰:鉴湖楼阁与云齐,楼上女儿名阿溪。十五能为绮丽句,平生未解出幽闺。谢郎巧思诗裁翦,能使佳人动幽怨。琼枝璧月结芳期,斗帐双双成眷恋。
曲子:眷恋,西湖岸,湖面楼台侵云汉。阿溪本是飞琼伴。风月朱扉斜掩,谢郎巧思诗裁翦,能动芳怀幽怨。
鉴湖即绍兴镜湖。阿溪,即杨氏女,本镜湖水仙,因与谢郎相爱,成仙后仍思念不已,再被谪下凡间不得重返;飞琼,即仙女许飞琼。上述十首调令中,“幽怨”一词反复出现,特别《烟中怨》篇,连用两处幽怨。说秦观生性抑郁,愁肠百结,“一生怀抱百忧中”(宋楼鑰《黄太史书少游海康诗韵题跋》引祭酒芮公赋《莺花亭》诗),看来不假。
有人曾做过统计,总计秦观近百首词作中,有30首词中含“愁”字31个,即他1/3的词作中带有“愁”字。秦观绍圣二年(1095)于处州作《千秋岁》,末句云:“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句。及南迁过衡阳,以此词呈衡阳太守孔毅甫,孔遽惊曰:“少游盛年,何为言语悲怆如此?”(秦观时年46岁)送别秦观后,孔与家人说:“秦少游气貌大不类平时,殆不久于世矣。”(宋曾敏行《独醒杂志》)另据曾季貍《艇斋诗话》:“方少游作此词时,传至余家丞相(曾布),丞相曰:“秦七必不久于世,岂有‘愁如海’而可存乎?”(徐培钧《秦观司新释辑评》P132-137;许伟忠,P17)
五年之后,秦观果然死于北归途中,死在导师苏轼之前,仅活了52岁。
以诗词联袂的《调笑令》形式集中描写美女,在题材上是新的尝试。前朝美女如云,为何偏偏选取以上十位?大半原因可能是为了演唱的方便。秦观之后,毛滂(毛泽民)也有调笑令八首,分咏崔徽、泰娘、盼盼、卓文君、灼灼、莺莺、苕子(疑苕子花非人名)、张好好等前朝美女。
明王世贞《艺苑卮言》评价秦观“词胜书、书胜文、文胜诗”,可能秦观对宋诗攀越唐诗之难有自知之明,也深谙宋词引领时尚的大势就趋,因而将主要精力用于词作,而他忧郁善感的个性又特别适合于婉约风格。
换言之,秦观是天生的词作家、婉约正宗。有宋以来,能为正调“极致”者,唯秦观、李清照而已(清王士禛《分甘余话》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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