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言而喻的散文

时间:2022-08-30 05:12:45 散文 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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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言而喻的散文

  一、不言而喻

不言而喻的散文

  日常生活中,他们总是比较沉默。抬头望天俯首看地,望天上流云在风里的疾缓,看地里的庄稼和野草的长势,虫蚁的动向。扬扬手中谷糠,自有鸡鸭啸聚而来。挥挥握箸的手,狗便跑去大门外乖巧卧倒。猫太迟钝,夜深了仍在断墙边高叫低语,浑不理会人拍床板的巨响,同鼠一样扰人。挑起水桶是缸里空了,挑起粪桶是地里枯竭了。锄头的去向是秩序,扫帚的轨迹是日子的停顿,镰刀讨要谷穗麦粒和草茎,扁担传递某种负荷的宣言。水烟壶和纸捻配合不代表惬意的时光,石臼和舂杵的纠缠也许只是无聊的厮磨,那抛掷的竹篮便将是徒劳的打捞。沉默,表情会传染给别的人,动作里透出怒气,气势压迫面前的事物,只有惫懒的猪摆着细尾巴招摇而过。

  日常生活中,他们不希望太沉默。高声训斥不听话的牲畜,教训不听话的孩童。低语里讨论儿女婚事像在密谋,扬声处吆喝着雨来收衣收稻谷啦,吆喝着收工看夜戏去,吆喝着再加把劲把最后一棵房梁架好,吆喝着擦把汗让最后一根稻草收进库房。嚷嚷着指桑骂槐,喃喃着千叮咛万嘱咐,吵闹里千般痛恨,低语处万分柔情。大呼与小叫,嚎啕和低泣,尖锐或凝滞,脆生生交杂嘶哑,结结巴巴斗不过伶牙利齿。

  日常生活中,他们只能沉默。话多了消耗气力,带不走愁带不去忧。捂着的热被风带走,收藏的秘密被无意揭开,不多的几粒粮被老鼠虫蚁听去了藏匿地。眼神就够了,表情就够了,手势就够了,身影就够了。

  日常生活中,他们有的是打破沉默的机会,交给戏台上的生旦净末丑去诉说,交给阳光里的赤橙红绿青蓝紫去书写,交给猫狗鸡鸭猪牛羊去哼叫,交给磨盘石臼木夯去嘶喊,交给咕嘟的烟壶交给爆裂的豆荚交给扭动的水车交给锅碗瓢盆交给油盐酱醋,交给奔跑的风交给不定的雨交给船也交给路。他们沉默的时候多他们打破沉默的时候也多。他们把日常生活默默地过完,然后长久地沉默。

  二、路口

  熟悉的路口闭上眼睛都能分辨清楚,往前是田往后是家,向左去镇集向右去宫庙。或者,朝前走挑水去转身去鸡舍,东面是厨房西边拿稻草。熟悉的路口里迷路是可笑又可耻的,例外的是祖孙间小夫妻间的玩笑。在不熟悉的路口才会不懂方向,只有来的方向在心头,禁不住裹足不前,踯躅犹豫徘徊忐忑,哪里是水田何处去买化肥怎么去菜市场,要找个人问问。全是陌生的草木陌生的脸陌生的墙角陌生的牲畜,连尘土和积水都是陌生的。

  但不熟悉的路口什么都是新鲜的,阳光从别的角度射来,风的感觉迥异,远处的水声比听惯了的河水有韵味,气味也特别起来。这里有花朵鲜艳摇曳,那里有琴声悠扬,远处断断续续的锣鼓笛箫在演着本地戏,近旁孩童打闹让人含笑驻足。有柳枝拂面野草缠足,却也有绿叶婆娑青果开始溢出香,诱惑至极。熟悉的路口天也黑地也脏墙角多污迹草木皆猥琐,母猪小猪仔列阵过,鸡鸭猫狗啸聚,流言蜚语飞窜,抬头处蛛网分割天光,俯首时禽兽粪便浮沉污水之中让人无处落足,眼之所见耳之所闻鼻之所嗅心之所感,千篇一律,毫无乐趣。

  但有守旧的人只愿意在熟悉的路口转悠,闲适安全随性,在熟悉的流云飞尘树影人群里发现陌生的景象,于是,“噫”一声,这是今天的新奇发现。在熟悉的拐角屋檐曲径草丛里,清点过往的点滴,于是,“唉”地一叹,少了些什么,人,或者事。

  便也有好奇的人把脚步踩向一个个不熟悉的路口。有时是两手空空地走过,只凭眼耳口鼻去打探。有时肩扛手提大包小裹徘徊不定,辨明一个方向,犹疑猜测探究着走。一部分的人,被推着走到不熟悉的路口,是惶恐的不甘的羞涩的紧张的甚至愤慨的,只希望走一回两回把它记在心头,只希望下一次是心甘情愿的。

  终归路口不会一成不变,守旧和好奇和不甘,都被推入路口。

  三、烟盒里的烟

  烟盒里的烟一根又一根被抽出,点燃。有两个预定的命运:躯干被燃烧,化成灰烬,化成青烟,一种成为垃圾,一种成为虚无。有三个不同的走向:青色的烟飘散在空中,找不着了;青色的烟走向肺腔,挤进血液里,循环到不知所终的结局;青色的烟跑进嘴里又从鼻子里冒出头,它们被另外的物质侵蚀,化成一团团灰黑的色泽,追逐原先的青烟飘散在空中,找不着了。有四个武断的结论:提神;让你口干舌燥;在烟灰缸里摆上一个新的尸体;又烧去了你几分几角几元钱,或者烧去了别人几分几角几元钱,它透露或隐藏了烟的来路。

  烟盒里的烟一撮又一撮被抽出,被一众人同时点燃或不同时点燃,灰烬落在烟灰缸里,落在地板上,落上衣服上,落在任何要落的地方,最终摆脱不了同一命运:被抹拭被拍打。它们消散了吗?青烟进出各个通道,最终摆脱不了同一命运:消散。它们真的消散了吗?

  四、火车来

  我可以记起那是多么遥远的一句话。

  我既没有见过更不曾坐过,我只是从闲聊的人嘴里听过。应该比河里的船要大,比叫嚣的手扶拖拉机要响。有人拼命地烧火,车就拼命地跑。我可以记起,在那时的头脑和意识里,火车是那么遥远的东西。因为遥远,我们可以争论,它比村街长,来这里肯定把村街占满了;它比十几座房子大,要不怎么装那么多人。但终究我们都没见过,我们捏泥土也捏不出幻想中的火车,把所有的条凳方凳马扎靠背椅在院子里摆成一条长龙,以为那便是火车,于是,“驾”地一声开动了,以为那便是火车开动了。

  到年关了,村庄又敞开怀抱,把汉子妇人全揽进去,把蛇皮袋黄皮包工具箱都收藏了,我们打听谁是坐火车回来的,我们跟在他们后面吵吵嚷嚷,可是年长者扔下包袱便裂开嘴笑着抱起小孙子小孙女,年轻者拉起媳妇躲进房里,房门在我们面前砰的关闭。有一个人呆立在村头,他的去向还不明朗,他想赶紧去见未过门的媳妇,又怕父母惦记,脚尖时而朝东时而朝西,把地下的灰尘搅得团团腾起。我们一哄而起围着他问这问那,他哦哦地回应着,却并不回答我们的问题。眼神四处游离,眉头皱起,那神情似乎正在思考怎么给我们一个满意答案,却脱口而出:“啥?我没坐火车。”于是我们一哄而散,当然还有一地的鄙夷谩骂气恼和怨恨。

  老师说学好本领以后常常坐。老奶奶说,想什么火车,把地扫一扫鸡喂一喂,天要下雨了快收衣服。撑着小舢板的渔夫说,火车有我这舒服吗,你看我又网了二三斤鱼啦。只有没腿的那人,眼神悠远,嘴角含笑,叽哩咕噜地说了一大通,双手比划着,神情夸张着,哦,那么大那么长那么高那么快。他说他从很远的地方来,一路上都在火车上过。可惜他的话我们听不太懂,他的话我们更不相信,我们对他托付身躯的滑板车更感兴趣。那是竖着的四块木板用横着的两块木板拼凑起来的,装了四个机械上卸下来的轴承,双手推动着往前滑。

  后来,我们开始大量仿制滑板车,从斜坡顶端往下冲,嘴里喊着火车来了。

  五、雪

  一个久居南方的人,对于雪的概念,全在文字里、影视中,或者网络上。一个久居南方的人,是没资格写雪的,所有的词汇,白、轻、飘,素洁、铺天盖地,都是一种游离实际的概括,像无根的浮萍。若说似鹅毛般,倒还找到了可以近似描绘的实物,但说像棉花一样,就显得困难了,因为见到的棉花大都是加工过的,并不是人们所说的刚从枝头上下来的花。如果是从旧棉袱旧棉被里拆下来的陈年棉絮,那就更让人难以接受了。

  但这丝毫不能妨碍一个久居南方的人去想象雪。一年,去北方读书的同学寄来照片,红砖建筑的背景里全是雪,房顶上,矮树梢,池塘里,路面,还有她的乌发和红裳上,全是雪。还有被镜头凝固在空中的飞雪。在巨大的白的底色里,红得更娇,绿得更翠,似乎那笑靥也格外灿烂。于是,思绪便如雪花飘舞起来,要那样的陪着她踩雪而行该多好啊,要这样地掬一捧雪化在手里该多神奇啊,要这样的话,要那样的话,这样那样地诸般胡思乱想一番,引来一阵阵叹息。

  去新疆的那一回,五月,没人想到会遭遇雪。在短袖T恤外直接套上厚实的冬衣,却没料到,由热变冷如此迅即,越近天山越发冷得直哆嗦。五月里飘雪于南方来的游客是惊奇,于当地居民也是惊奇。同是惊奇,但成分不同,南方来客心里这样想:在预定的行程里从没闪过遇雪的念头,早一日来天色大晴晚一日来寒潮已逝,便要失之交臂了,于是产生了这雪便是欢迎自己到来的天使。而当地居民只是随口嚷一声,几十年啦,未看到五月里还会下雪。

  这雪来得如此突然,来客惶恐起来,一时半会,找不出合适的词汇来描绘雪来描绘彼时的心情,突兀地冒出几声来,哇,真白呀,瞧它们真的在飘啊,看看、看看我踩的脚印,快、快帮我拍几张,充分暴露了一个少见多怪、大惊小怪的人的本质。雪在这时却仍是大度而矜持的,大度地撒向松枝、草地、池水和荒径、灯杆、七沟八壑,矜持着如絮似羽不紧不慢;却是殷勤而调皮的,轻轻地落在你的发梢,轻轻地将落未落于你手中,或者借一丝风,逃到一边。来客再找不出合适的词语来,便拼命压榨记忆里所有的收藏:在积雪里打滚。去雪地里踩几行脚印。拉一拉近旁的树枝抖落一地雪花。捧一捧雪揉啊捏呀,这是想打雪球。伫立天池边,想高歌或低吟,却挤不出一句半行,便指指前方茫茫水面,却也只是指指,一脸的兴奋和满嘴的呀呀呀。拿一个空矿水瓶,装一瓶的雪,说,“我要带到南方去!”然而,终究不知道把瓶子丢在哪里了。

  返程中,察觉袖口、衣领处微凉,却是调皮的雪花不知何时黏上去,化成了水。它们是在挽留,还是也想跟着来客出去看看?不管怎么样,一个久居南方的人,实实在在的看了一回雪,对于他,以后的幻想,便有了实实在在的依凭了。这个男方人想,这样的遇见,是幸运、是巧合还是神赐,也许都有吧?谁也无法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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